第18章遗失的豆豆
豆豆留在家里以后我总是不放心,往家里打电话勤快了些,当时我想着,我与父母的关系异常冷淡,说不定豆豆是一种合适的调和剂,因为我们的聊天话题至少有了一只狗,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什么。
母亲说:“魏明去南湖遛狗去了,我想把狗送出去,魏明还不让我咧……不行啊,它见了谁都咬,这是喂了多久了,一点都不认人,你怎么养了这么条疯狗?……”
我知道那个十二岁的孩子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保护着豆豆,我明白,魏明不想辜负的是我的信任,我的信任转化成了魏明心上的责任。
母亲说:“魏明现在连游戏都不玩了,天天放学就出去遛狗,哎,真出了奇了,竟然有东西能让他放下游戏。”
中间我有三次回到家,每次都想把豆豆带回来,但无非也是重复刚别离时的那副场景:
“它喂不熟的白眼狼,见谁都咬……”
“那我带它走。”
“你带它走我就杀了你。”
“那放在这里你养着?”
母亲笑嘻嘻说道:“我不养,你出了门我就将它送出去。”
我拿起绳子她便说:“我不送,我不送。”
可等我放下绳子她又说:“你走了我就送出去。”
如此反复,拍着手笑嘻嘻的看着我,像是不过是在开一种玩笑而已,直到魏明推开门跟我说:“有我在老妈不敢把它扔了。”
这个闹剧才算结束。
因为母亲这样的闹剧实在太多,但我每次回家豆豆都安然无恙拴在那里,我逐渐开始真的以为,她不过只是在开一种玩笑罢了,她不会把狗真的送出去,她看得出豆豆对我的重要性不是吗?
我几乎每周都会打电话过去过问一下豆豆的事,母亲的回复不尽相同:喂不熟,差点把谁咬了。说得多了,我也慢慢开始觉得豆豆可能不适合继续留在家里,它的罪孽未免太过深重了。
母亲的一句句话给豆豆的未来铺好了路,也给我和魏明的心里铺好了路,她成功的松动了豆豆在我和魏明心中的重要性。
直到后来,我打电话过去问魏明在干嘛,母亲说魏明在玩游戏,我便开始意识到,魏明的全部身心已经再次被游戏吸引走,豆豆可能已经不在家里了。
在这之后,我不敢再过问豆豆的事,我害怕听到她说她已经将狗送走了之类的字眼。
我逐渐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也念着母亲答应过我她会养着,不会送走,何况她就算真的想送人也该提前跟我说一下。
中秋放假,我回到了家,看到拴着豆豆的链子上空空如也,我心急火燎的跑进房间里,问她:“你把我狗放哪儿了?”
我甚至以为豆豆在家里的某个角落。
母亲轻飘飘地说:“我送出去了。”
她说的是如此的平和自然,似乎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当初翻看我的日记一样。
我没有说什么,只感觉滚烫的血液在皮肤下奔涌,母亲让我去摘菜,我蹚在厨房的水渍里,一边摘着菜,一边想着怎么跟母亲谈判,好将我的狗要回来。
我乖巧的摘好菜,又将它洗好,顺便把地也拖了。我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用我此刻最平静的声音跟她说:“你把狗送给谁了?”
令人觉得奇异,她没有为人思考的同理心,却对人的态度如此敏锐,我终于开始明白过来,她并不是天生愚蠢,并不是傻,她只是从来没有把我当人,她从来没有觉得我具备一个正常人类该有的感情。
就像她从来都觉得豆豆不好,嘴上却也一直念叨着死去的毛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那么不好的一只豆豆,我要如此的喜欢它,却不明白毛毛之于她与豆豆之于我的意义是一样的。她不喜欢不代表我不在乎。
“怎么?!”母亲瞪着眼,瞬间站起身,抬高了嗓门,“送出去的你还想要回来不成?!”
她说:“我不去给你要哈,我没那个脸!送出去的还能要回来,还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儿咧!”
我也不想再拐弯抹角,跟她说:“我不用你去说,我自己去跟她说。”
我小时候不爱出门,村子里认识的人没几个,与他们谈判对我来说是个挑战——我想不清楚我为什么不爱出门,可能是我总觉得别人会骂我、看不起我,因为母亲总爱将我们的缺点当做聊天话题,这是她的社交手段之一。
小时候父亲总是跟她吵架就是因为这个,因为母亲总是在外面说他懒惰,我猜她也曾说过他愚蠢,因为父亲沉默寡言,不善社交,没有一张灵巧的嘴。但他在工作上的成就和拿到手的工资是母亲抹黑不了的,给他盖不上愚蠢的帽子,所以她说:“别人还说他心眼儿多咧”,所以他也就只剩下了懒惰。
母亲的情绪瞬间激动起来,我看着她的模样却觉得她有些怪异——她明明并不十分生气,为何要装出一副如此愤怒的样子?感觉下一刻就要爆炸了。
她用强烈的态度将自己屏蔽起来,没有任何谈判的余地,她装成一个情绪崩溃的疯子,对着我大吼大叫,高亢的嗓音填满了屋子里的每一处缝隙。
她并不崩溃,但她要让别人崩溃。
我出了门,不想再说一句话,觉得心累的很,我受够这些人造噪音了。
母亲焦急的跟在我身后,她腿也不疼了。
她拽着我的胳膊,恨不能将它卸下来的样子,“你干什么去?你要干什么去?!”
她苦着脸,挤着眼睛跟我说:“你能不能别这么丢人现眼行不行啊?!”她语调高亢,神态却像是在恳求我,恳求我能不能别这样。
她的神情还告诉了我一些更多的东西:千万别得罪别人,能不能保持点体面,别被人这么看不起。
我不理解她的强烈态度,我只是要回属于我的狗而已,为什么会被人看不起?
我受够了她的唠叨,冷声道:“我上哪儿找去?”
如果我知道豆豆在哪里,我是一定会去的,但我真的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就在这一刻,我头一回察觉到,自己对于父母冒出一股浓烈的恨意来。我从未恨过一个人,所以也是头一回知道恨原来是这种感觉,就像心口吹过的一阵凉飕飕的风。
豆豆是我对于家庭最后的,也是全部的信任,信任的高墙一旦坍塌,我看到的是后面血淋淋的战场。
狗不会轻易的咬主人,儿女总是天生的就去信赖父母,阻碍我清醒的最难以跨越的一道高墙——信任,被她亲手推塌了。
多年后我再次回想起来,我才明白,或许这一天,才是我成人之后真正离家的第一天。
母亲换了脸色,温声哄着我,说要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炒青椒,这让我感觉自己是个小孩子,一个丢了心爱的狗一盘炒青椒就能哄好的小孩子,我觉得她有些荒唐可笑。
她不会明白,通过豆豆身上所暴露出的问题远非如此,她永远也不会明白,因为她、他们,从不认为自己会有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