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角落里的苔藓
《原生家庭:如何修补自己的性格缺陷》这本书的第二遍我还是没有能看下去,因为我看不懂它说的是些什么,感觉只是一本很无聊的书,似乎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但我的内心感受告诉我,我的家庭一定是有问题的,可我无法判断它究竟有什么样的问题,每当我开始研究这些,莫名的,就会有一股力量来纠正我的思维,我不知道这股力量是什么,但它让我觉得熟悉又可怕。
我犹豫了片刻,只能将书再次扔在了书架里。
手指往下滑着,看着电子书架上密密麻麻的书,明显感觉自己最近对看书的兴趣变少了。随意点开一本,看见一行行的文字就会有种烦躁感,总也静不下心似的。我目前所生活的环境——我的家里,它总是让我感觉,这里并不是个该看书的地方,刷不用脑子的电视剧成为了我目前唯一的乐趣。
早八点,院子里响起了吵嚷声,我不知道谁会在这个时间点来我家里。母亲活动不方便,只能由我接待来人,我迅速从床上爬起,推开了门。是二姨。
她笑着问了母亲安好,母亲一般是十点左右才到院子里复健,眼下应该正穿着衣服,我去她的卧室里看了一眼,见她已经穿戴整齐才将二姨带进去。
她们说话太过大声,我们家房顶又高,回音特别响亮,隔着两道墙也没能挡住这声音。我心想,她们俩可真不愧是一个娘生的,言行举止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二姨说,希望我能监督她女儿小玉做功课,母亲“哎哟”了一声,“她考的又不好,她还能教什么课?”
二姨说:“兰好歹是重点高中的,主要是让她看着小玉学习哦,我们家姑娘不学哦,你说作业也不写,我得去照顾娘,没法整天看着她,你说这都高三了……”
母亲又念叨起我的高考,说没想到曾经学习那么好的一个人高考能考砸。
犹记得那年之后家族里的风向随之一变,从以前的盛赞变成了:小时候学习好不代表考得好,算不得数的;等我毕业之后,见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考编考公,于是又变成了:学习好不代表混得好。似乎怎么都是不对的。
在山东,成功只有两条途经:考公和考编,除此之外可以与之媲美的大概就只有成为年收入百千万的大老板了,其余的都不过是混吃等死混日子的。
可我偏不爱走这样的路,可能是我性格孤僻喜好独处,也可能是我只是不想走母亲所希望的那条路。如果可以,我希望她能在流言蜚语里惨遭折辱,就像她对我所做的一样。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日期,距离高考不过一个多月,说实话,面对一个高考生让我觉得害怕。但一想到可以不用待在母亲身边,我又觉得心生向往。
母亲把我叫过去,让我跟着二姨过去,多年不去他们家我早就不认识路了。
二姨说:“学校封禁,只能在家上网课,你说这都快高考了,小玉跟疯了一样,课也不听,作业也不写。兰,你去看着她写作业就行,你妈生病动不了,我得去照顾你姥姥哦……”
姥姥早在几年以前也像母亲一样瘫倒在床了,和母亲一样的病,我怀疑这是遗传,但母亲硬说不是,她只能接受自己是累病的,概不承认其他的理由。
从后院叫过来奶奶,又叮嘱魏明一起照看着母亲,我带上手机,骑上电动车跟着二姨出了门。
小玉正在听网课,房间里传出视频课的声音,我停下电动车循着声音走过去,掀开门帘,电脑后面缓缓浮出一张黯淡无光的脸,看到那张脸的瞬间,我心中不由地一震——
她像是生活在角落里的苔藓。
小玉大大的眼睛里黯淡无光,眼角往下耷拉着,刘海长的遮住了眼睛,嘴角往下倾斜了一个弧度,整个人都散发出一股丧气,僵硬、冰冷、丧气,像是一个僵尸。她抬头看向我的那一眼,眼睛是斜着的,带着冷漠尖锐的光芒,让人觉得不适。
二姨在我背后指着她说了一句,“你瞅瞅那个死样子!不认识你表姐啊,整天跟个哑巴似的!你再不做作业我打死你!”
又拍拍我的肩膀,“兰,你就在屋里看着她,不听课打就行。”
我感觉自己是个监控摄像头,还具备了惩罚人的功能。小玉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整个人都藏在小小的屏幕后。
二姨走后,我在她屋子里转悠起来,刚走几步路,感觉到了她的排斥,于是我退出门外,坐在了客厅沙发上,拿起桌上的一次性纸杯,自顾自倒起了水,又去给她送了一杯。
我抿着杯中的水,心中忖度着她的模样,我不知道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到底是遭遇过多么重大的打击,才能让自己变得如此黯淡无光的。那一刻,她身上的暗淡像极了魏明。
视频课的声音从电脑里传来,讲的内容熟悉又陌生。对于高中的一切我都心生恐惧,自然包括面前这个高中生。
也许是因为那年的那场高考,也许是因为那年离开的那个人,那些年经受过的痛苦和折磨让我一直难以面对。对于高中我没有任何温情的记忆,上大学离开这里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回家经过学校我都是绕路走。
我看向卧室里的小玉,现在坐在我面前的一个高中生,我看着她黯淡无光的身影不由得开始怀疑,是否曾经的我看上去也是这番模样,像是生活在阴暗角落里的苔藓。
我起身看向他们挂在沙发背景墙上的照片,二姨是母亲的妹妹,模样长得和母亲很像,言行举止也几乎是母亲的翻版,她刚刚在我背后吼的那一嗓子,简直让我以为是母亲过来了。
姥姥一共有七个孩子,死了三个,活着三个,还有一个失踪的小姨,母亲说是被人**拐卖掉了,十五岁出门之后就再没见过。
说来也巧,死掉的都是男孩,有的在河里淹死,有的病死,还有个我已经忘记了他的死法。小时候母亲总是跟我说我哪一个死掉的舅舅画画多么好,哪一个剪纸多么好,如果活到现在的话该有怎样的成就。
可我目前所看到的唯一活着的舅舅,是个需要靠媳妇儿养活的家庭煮夫,是个炒菜可以炒三个小时的慢性子,是个做事不允许人反驳和说道的倔脾气,用母亲的话说:本事不大,脾气不小;大冤种一个,冤的很神奇(冤是笨的意思)。
而另一个二姨,也不过是母亲的翻版,我实在看不出他们家族里有什么聪明的基因的,或许聪明只存在于母亲的嘴里。
就像魏明生于爷爷死后,父亲也总是在魏明耳边提起爷爷,导致魏明对于爷爷有种跨越生死的特殊的感情,时常羡慕我有生之间亲眼见过爷爷。但爷爷重男轻女,活着的时候从未正眼瞧过我一眼,我也从未觉得他有什么好,有什么值得夸赞的。他的美好也不过只存在于父亲的嘴里。
对任何事物保持中立和怀疑的态度,具备自己的判断能力,或许就是成熟的一种标志。而最难的,莫过于将父母也囊括在“任何事物”里面,可对于像我们这样长大的人来说,这是一件最为急迫、必须要做到的事。
我四下扫了几眼她们家的客厅,感觉与我们家乱的如出一辙,各种大小箱子堆在墙角,沙发垫子像狗在上面闹腾过,茶几上的污渍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二层的灰厚的像是积攒了好几年没擦过。
一盏茶之后,我重新续上一杯水,端着水杯再次进了小玉的卧室。她面前的水纹丝未动。小玉端坐在电脑面前,眉头微皱,看似听得很认真,但我知道她一句话都没有听进去,因为她看上去像块没有灵魂的木头。
我坐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跟她一起听着课,想带动一下她的情绪,然而一天下来,真正上课的人似乎变成了我。我一边念叨着,一边对着视频里的黑板指指点点,但是完全调动不起她的热情,她丝毫不搭理我,浑身窘迫的样子如坐针毡。
她面无表情的端坐在那里,我问她上次模拟考考了多少分,她将头埋进书里,一句话也不说,我就知道,她的成绩不会再有丝毫进步。
她在自己的周围竖起了一道高墙,拒绝了任何东西的进入,我坐在她旁边,令她如坐针毡,我们俩各有各的难受。
下一节是英语课,英语单词我早就忘得差不多,也没想过要听进去,于是站起身,问她:“你的卧室我能四处看看吗?”
好一会,小玉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个“嗯”,仍旧垂着头。
她的卧室很乱,床上堆满了衣服,书都摊在地上,房间的夹角处有各种可疑的塑料袋和一毛钱硬币,窗台上是厚厚的积灰和一堆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和她们客厅简直如出一辙。
——感觉比我的卧室还要乱,折腾的程度和魏明有的一拼。
卧室里的写字桌是一个化妆台,不知道是她母亲曾经用过的,还是买桌子的时候没有特别注意,看到桌子就买了。村子里的人总是不经意的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像我卧室里那个缺了一扇门又装满了各种电线的书柜,它其实是个碗柜,应该放在厨房里,但被母亲放在了我的卧室里,成为了魏明的书柜。
我坐在椅子上,透过化妆镜的反射,看到了身后的省地图,我看着地图发呆了一会,忍不住往前一探身——那地图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站起身转过头,走近身后的地图,感觉一旁的小玉明显一阵紧张,心中犹豫了一会,还是径直走了过去。
省地图上有着用蓝笔划出的各种笔直的线,线的末尾标注了数字,应该是线的长度,10.5,16.2,23.5……所有线的中心正是我脚底下的蓉花镇。
我很轻易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在找一条距离这里最远的线条,线的终点,那是她将要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