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葬礼 - 烟雨湿黄昏 - 北川风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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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葬礼

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姥姥去世了,事实上姥姥卧病在床七年有余,和母亲是同样的病。

姥姥是老死的,我最后一次见她,大约是在去年夏天,她穿着棉质背心坐在床沿,似乎是刚从被子里爬起来,一头雪发全都竖在头上。

她轻轻扫了我一眼,眼神冰冷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事实上我们确实不怎么熟悉,尤其在我上学离家以后。

我们这里家族文化比较厚重,当然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地方都是这样的:姥姥是属于朱家的人,而奶奶才属于魏家的人,所以从小到大,我能明显感觉到家里面对姥姥和奶奶的亲近程度完全不同,因为我姓魏。

父亲去姥姥家属于客人,舅舅过来我们家也是,不同的姓氏将亲情也分了等级,因着父亲的叮嘱,我每次回家必定会去拜访奶奶,但一年才会去看一次姥姥。

因着姥姥这一个冷漠的眼神,我们因常年疏远而残留的最后一抹亲情似乎也没有了,她的目光好像在告诉我:一个人已经到了古稀之年,已经不必再看人脸色,佯装亲近的模样。

同程跃商议以后,他说:“唔,这个事儿比较大,不去好像不合适,估计你爸妈会杀了我吧?”

我问他:“你的全勤奖多少?”

他说:“五百,再加上请假的时间差不多就是扣一千块钱,不过遇上这种事儿也没办法。”

于是我们双双请假,开车回老家。

连夜赶到家以后,看着父亲和母亲的态度,我觉得他们,或者说是所有人,对程跃是否来参加葬礼并不在意,外姓的女婿已经是远上加远。

临去葬礼前,母亲和大妈再三叮嘱我,说到了门口就要开始哭,要不然会被人笑话。母亲病重后,大妈几乎担当起了家庭女主人的角色,代替了母亲来照顾这个因疾病而变得有些悲惨的家庭。

说实话,听到她们这么说我已经开始觉得尴尬了。我自然知道老家葬礼的规矩,只是一直适应不了这种哭的抑扬顿挫的唱词和装模作样的习俗,只能庆幸自己上学后离开了这里。

我做了一路的心理准备,到了姥姥家门口还是没能哭出来。我与她感情浅薄是真的,我没有演技也是真的,只得伸手挡住了半张脸,勉强混进了门。

母亲伸手掐了我一把,又偷偷拍打我的腿,我才勉强红了红眼睛,我想这应该是疼的。

舅妈招呼我们进去,见来了人,院子里一个人开口起了个头,敲一下锣,听不清吆喝的是什么,接着屋子里和院子里的人齐声哭诉,直到我们进了门他们才停止,但屋里的人还要哭个一两分钟才会停下,以示对死者的敬意。

我因为需要照顾母亲,心中暗自给自己找了这个借口避免和她一样的哭天抢地,哭的恨不能趴在地上——腿脚灵便的人都会哭的趴在地上。

一分钟过后,众人才会过来扶着她,劝慰她宽心、别哭了,如此在劝慰中再哭上个一分钟才能停下来。

而我绕道冰棺去观察尸体——

你见过死人吗?

尸身被冻在冰棺里,连皮肉都是硬的。松弛的皮肤被固定物印出一个褶,拿掉那卷固定脑袋用的卫生纸,下颚的皮肉,还是弧形的。脸也瘦的和活着时完全不同,椭圆的脸只剩下了骨头,用皮包着。我想起最后一面里姥姥白发苍苍的模样,即使再仔细看,我也不会认为,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

母亲摇了摇她的胳膊,她的胳膊已不能再蜷缩,手指干瘦如枯骨,肘关节已经僵硬,膝关节,却还呈现死之前的弧形。

“僵尸”,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词。

众人围着冰棺喋喋不休,于是我终于了解了些情况:姥姥病重七年,长期卧榻已有两年有余,年终八十六,怎么想都是赚了。

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活到八十六。

旧时的习俗,我实在看不过眼,进来一个人就要一起哭一哭,我的腿已经被母亲掐的青紫,虽然他们把喜丧说的头头是道,该流的眼泪却一滴都不能少。

母亲哭得极其厉害,这可能是他们这辈人的特长,上一秒尚在正常说话嗑瓜子聊天,下一秒门口进来一个人立刻就能哭天抢地,恨不能把心肺都哭出来,若非几个人连拖带拽,那是趴在地上绝对拉不起来的。老一辈的人称之为孝道,我实在不敢苟同。

我听到一个花白头发奶奶辈的老人哭“亲~娘!”天知道我姥姥活下来的孩子就那么几个,并没有添她这么大个闺女!

而母亲几乎一直在哭,我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姥姥的尸体,母亲哭了一整天却只看了她嘴上的“老娘”一眼。她的哭词抑扬顿挫声声灌进了我的耳朵里——

“俺那亲娘哎,俺没娘了……”

“我可怎么办哦……”

接着是哭她的病。别的我不敢确定,但是我相信,她哭自己病体缠身的那段哭词,眼泪绝对是真的。

她哭的实在太久,众人不停地劝慰她,最后什么话都说出来了,“她活着不也是累赘你么?她自己也难受你也难受,活了八十六也值得了……”

母亲一愣,眼泪戛然而止,该是说到了心头上。很快又拍打着她的膝盖,“那俺也没娘了……”

接着再重复之前那套哭词。

我不知道她哭了多久,哭词来回都是一样的,我一路听着,只感觉全无逻辑,可谓是为了哭而哭。

而相之于葬礼和姥姥的死亡这件事,“死亡”本身给我带来的震撼更为深重,因为我从未这么认真的看过一个死人。我坐在床沿上,双手扶着冰棺,仔细端详着她身上的一切,想着,原来人死后是这么个样子的。

脑袋空下来时,我不由得在想:若是我死了,那必然不必这么假模假式的大动干戈。

若是我病重无医,那我得衔一根烟,叼一瓶酒,若是幸运的,腿脚尚且还灵便,那得赶紧去看看这大千世界,看看这满世界的花红柳绿。

若是我卧榻不起,那便闭口不言,沉浸在书的世界里,静待着生命一点点流逝。当然,若我只是薄病,还有救,那我也必然不会就这么放弃自己。

若是我化成灰,那请把我的骨灰撒在流水里,随水而终,若是所托之人实在懒得动,那边随手扬了它,风会带我去往任何地方。

我想把以上写成我的遗书。但我也知道如果我是死在这里,那么没有人会尊重我的想法,我将面对的是同样假模假式的眼泪和仪式。

就像生命之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问过我的意见,他们却谓之是生养恩情,我觉得有些可笑——生育养育本就是哺乳动物的天性,和恩不恩情没有半点关系。

我们在别人的目光里来到这个世界上——不生孩子会被人笑话,也在别人的目光里死去——没有正规的葬礼会被人说道,目光逐渐组成了规则,最终控制了我们的人生。

这几年村子发展变化很大,舅妈说,今日扎灵棚之时,就有村支书来阻挠,但是没办法,已经来晚了一步,所以由着去了。只是环保依旧查的严,大过年的鞭炮都不能放,更别说是烧纸马和花圈,活人尚且管不及,别说是死人,所以葬礼仪式简约了很多。

送尸体去火葬场的路上,是葬礼的重头戏,这时候,就是表演演技的时候了,发丧之人得哭得身子骨乱颤,左右各一个人架着,仰着头痛哭几句,抱怨老天不公,再唱几句哭词,腰要弯到135度,然后俯身,再哭几句,俯身45度。所以说,没有两个人架着可不行,要不然可就真的头抢地了。

因为形势简约很多,如此哭天抢地的,也就只有舅妈一个——我母亲身体不便,否则她该是里面重量级的一员。若是放在以前,那是要绕着半个村子的中心路走一个来回才可以,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家里有人死了,围观的人越多越好。

他们哭的恨不能把眼泪都榨干,要把血都哭出来,然后才会把祭祀用的纸马、纸人、花圈等等全都烧给逝者,好让她在阴间过上好日子——其实不过是活着的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没有演技的我十分感谢革新后的政策,我多羡慕电视剧里放束菊花然后集体默哀的葬礼仪式。

被迫尴尬了一整天,等仪式结束之后已经是晚上,回到家后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撸起袖子,胳膊上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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