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典礼(二)
第117章典礼(二)
待与盛宁擦身而过,孙冉英径直走向尹建学的那间后台休息室。
孙冉英也曾是尹老手下一个兵,他俩的关系就好比盛宁与苏茵,只不过,这些年体制内渐生“提拔女干部”的优良风气,孙冉英凭借出众能力一路晋升至了省政法委书记,而尹建学因为这身不懂变通的臭脾气,越混越不如意,到最后连奉献了一辈子的检察院都待不住了。
见了昔日手下的干将,尹老倒跟个老小孩儿似的,一脸不快地抱怨道:“要不是我快死了,你这个大领导也不会想到来看我。”
“工作实在太忙,您老就别跟我生气了,这一有机会,我不就来看你了么。”孙冉英手推尹建学的轮椅,说要带他在剧院内部转一转,又吩咐两名工作人员不必跟来,在休息室门口等候就行。
离开室内,是为了更方便地说说话。
然而孙冉英还没开口,尹建学就责怪道:“洸州的官场风气变成这样,你这个政法委书记难辞其咎。”
“尹老,您这话对我有点不公平。”孙冉英也没生气,只是微微一笑。确实不公平,一个骆亦浦、一个周嵩平,都比她在位更高且更久。她接到老领导举报,也曾想过肃清洸州官场,可这么一张上下串通、左右勾连的政治大网,她一人之力实在撼动不了,亏得她利用了周骆二人间“叫驴”似的那点矛盾,巧妙斡旋,才往洸州空降下一个立场中立的洪万良。然而就这么一个提议,也令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纷争与压力。
尹建学也意识到自己方才那番话有点无礼,关心地问:“听说你前阵子被人匿名龃宝了,要不要紧?”
“那些信上说我是火箭式干部,还翻出我离过两次婚的婚史,说我私生活作风有问题,好在人正不怕影斜,也没查出什么。但我知道,这就是在敲打我,让我不要断了他们的财路。”女性本就易在职场受偏见,在尔虞我诈的官场,女领导就更不容易了。孙冉英坦承道,“我得承认,当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一股脑堆过来的时候,确实一度打击了我继续反腐的信心。而且,司法机关除了打击违法犯罪,还要护航经济发展,今年是奥运年,全世界的目光都聚焦在中国,如果盲目出拳破坏了投资环境,影响太不好了。”
尹建学叹气:“你是粤东省省部级领导中唯一一位女性,一举一动本就受尽观瞻,确实不容易。”
孙冉英又道:“粤地都是‘抱团腐败’,尤以洸州最严重,所以我才力排众议,推选了洪万良,看中的就是他的‘廉’,然而我发现,只有‘廉’在洸州还是不够的。这两年我也在着重提拔那些有能力有思想、尚处于成长期的年轻干部,就指着他们去清除这官场的沉疴了。”默了片刻,她问尹建学:“哎,尹老,您觉得那个叫盛宁的年轻人怎么样?”
“可堪重用。”老人这么说。
“可我也听到一些言论……”孙冉英还是不放心。那些关于蒋三少和周公子的谣言令她很难对这样一个年轻人改观。
“你不也是这样么,你脚踏实地地一路升上去,背后又有多少谣言?”尹建学突然回头握住了孙冉英的手。他用一种将死之人的目光仰望昔日的爱将,无比悲切而诚恳地说,“我早就不在权力斗争的中心了,甚至都不一定能活过今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冉英同志,我叫你‘同志’,我以我这条老命,还有我从检几十年的声誉向你担保,你可以信任盛宁。”
“为了在今天这么多领导面前露脸,硬是轻伤不下火线了……”
两个男人嘻嘻哈哈地走了,确认卫生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盛宁赶紧从隔间里又走出去,终于锁上了门。
血流得已快站不住了,只能倚墙勉强支撑,他用一只血淋淋的手摸出手机,摁下了叶远的号码。
今天这样的重大日子,叶远随时待命,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叶远,我在一楼靠近小剧场的洗手间里……”贫血易致呕吐,忍住阵阵恶心干呕的欲望,盛宁喘息着对他说,“我的座位下放着一只保温杯……你替我拿过来……”
保温杯里是一支血凝酶止血针,为了低温储存,还放置了一些冰块。先前医生见他坚持出院,便嘱咐说,这针辅助凝血因子使用,可能数分钟内就能止血起效,让他外出时一定备在身边。
叶远匆匆赶来,敲了敲厕所的门。待门被盛宁打开,扑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吓得他都结巴了:“盛……盛检……你……你怎么……”
盛宁没力气回答问题,接过保温杯,从里头取出了针管与针剂。他卷起袖子,掀起衬衣,用牙咬住衣角,仿效着护士的操作,以备好的酒精棉片擦拭伤口附近的皮肤。青白纤细的前臂上还固定有静脉留置针,然后他将半支药剂推进静脉,半支注射在自己腹部的伤口边。他慢慢滑下身体,仰面靠坐在冷冰冰的瓷砖上,轻轻扇动着夸张的长睫毛,静静等待药物起效。
豆大的汗珠滚落额头,他看着很痛苦,很疲倦,但眼神依然宁静。
好在这回血终究是止住了。
盛宁轻轻喘出一口气,又手扶壁砖,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他对叶远说,“把你的衬衣脱下来,我们换一下。”他一会儿要上台发言,还得与省里的领导座谈交流,带着这身血腥味儿总不太合适。
“盛检,别换了吧……”两人身高相仿,叶远稍矮些却壮不少,制服倒是能混着穿。但这血糊糊的模样实在令人心惊又心疼,他忍不住劝道,“你还是……还是去医院吧?”
“脱下来。”嫌对方啰嗦,盛宁不耐烦地闭了一下眼睛,以不容置喙的态度解开自己的领带与扣子。
“哦,我脱,我脱。”
叶远犟不过,两人就在洗手间把衣服换了。
临近开幕式开场,剧场内已座无虚席。
周晨鸢跟他那些死党们坐在剧院的最后一排,四个年轻人,虽高矮不一、相貌迥异,但眼神里的傲慢不恭却是一划的,是一种居高位者睥睨众生的腔势。他们前面空着一些位置。这会儿周公子脸上带伤,鼻梁弯曲红肿,没人敢在这个情况下碍他的眼。
路俊文佯作愤怒之态,拍他马屁道:“表弟,要找人教训教训那个蒋贺之吗?”
周晨鸢睨他一眼:“你还找得到人吗?新湘军不是都全军覆没了?”
“要弄死他也不一定要黑社会啊,”路俊文朝坐在自己身边、离周公子最远的那个年轻人努了努嘴,道,“让我们‘皇爷’出场,验一下伤,夸张一下伤情,就足够送他进去蹲两年的了。”
路俊文口中的“皇爷”是张耀元,继父付勉是省公安厅厅长,母亲张娅是光业银行粤东省分行的行长,可见也是出生即在罗马的一个二代。可惜美中不足,他有皮肤病。脸上、手上密布灰褐色的鱼鳞状皮屑,瞧来像条蜕皮中的蛇。他的眼白偏大,眼珠却小,也跟蛇一样透着阴冷和狡狯,但说起话来却是一股惹人嫌的油腻腔调。
“神经病,说了多少次,别叫我‘皇爷’!”张耀元也不抽烟,但兜里常年备着一只法国奢侈品牌的打火机,贵金属制成,雕纹考究,非常漂亮。任火苗明明灭灭,他耍酷似的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探了探头,对周晨鸢道,“周公子,要我跟老付同志说一声吗?”
“暂时不用。”周公子身体素质过硬,这点小伤自然不在话下,而且听公安那边反馈,他俩也算伤得半斤八两,他鼻梁骨折,蒋贺之也眉骨断裂。周晨鸢素来喜怒无忌,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宽容,看什么也都顺眼。眼下他心情就不错——归根究底,是那日盛宁的反应太令他满意了。他摸了摸嘴唇,笑笑说,“媳妇儿身体不好,最近就不想再惹他生气了。”
听了这话,张耀元一耸肩膀,又问身边的路俊文:“金乌山那几块地呢,你弄到手没有?可千万别弄成长留街那样,一群刁民,两年了都迁不走。”
路俊文却很自信:“放心吧,我从来不跟刁民打交道,那边不是刁民,是农民。农民么,单纯、质朴、好骗,我早就都谋划好了。不出一个星期,他们那些土地就转让定了。”
“这么自信?”周晨鸢也微微蹙眉,接话道,“洸州北边其实也有大块空闲用地,如果不是我爸坚持,不会让江埔区区级政府参与科学城的打造。可‘地铁一响,黄金万两’,这会儿都已经炸山挖起隧道了,除了那些农民,听说那个金乌名城也住进了不少住户,他们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都搬走吗?别到时候连万亩地都弄不下来,以后还怎么继续扩建,怎么对标上海的张江高科?”高科基金要搞科学城,要推政企合作的产业新模式,一旦这块地皮、这个园区与政府共享,所有落户的企业都得由着锦地集团参股,美其名曰“孵化”,其实就是分赃,分国家的钱,分股民的钱,分普通老百姓的钱。他们四个都是利益相关方,对着3000亿虎视耽耽。
路俊文道:“本来能找新湘军吓唬吓唬这群不肯拿钱走人的业主,可惜现在不行了,打黑形势太严峻,没人敢接这活了。不过法院都判了,到时候让‘皇爷’出马,随便找个‘烂尾楼居住不安全’的理由就全能轰出去了。”停顿一下,他又拍着胸脯道,“表弟,你等着吧,五一之后必见分晓。”
话到这份上,周晨鸢也就放心了。忽然间,他双眼狠狠一亮,继而便有些夸张地吹起口哨,鼓起掌。原来是盛宁从幕后走向了台前,正对着台上两位东亚台的主持人交待着一会儿启动仪式的细节。
“我媳妇儿漂亮吧?”周晨鸢觑左看右,满脸骄傲。
“漂亮,好漂亮!”另一手边的胖子杜思铭也跟着兴奋地鼓掌,在周晨鸢一记瞪目下,又蔫回去了。
确实漂亮。
换上干净的检察制服后,盛宁便又容光焕发了。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尽管开幕式还未正式开始,他仍冲台下已落座的大小领导们微笑着欠了欠身,主人翁的姿态落落大方。
确认完鎏金色的启动台一会儿会由礼仪小姐推上台,他短暂地将目光落在剧场内公安所在的那片区域。他看见李飞身边那个空着的座位,已经止了血的伤口又悄悄刺痛一下。
“市人民检察院以‘大道为公,检护民安’为主题,开展为期一周的检察文化活动,今日上午,‘2008年度洸州检察文化周开幕式’在中山艺术剧院隆重举行……”
廖晖将车载广播里的新闻音量调低了些,转头朝副驾驶座上正要下车的男人递出一张银行卡。他用沪语骂了句脏话,“册那,侬还真是个天才。”顿了顿,又歪嘴笑道,“东西我找人试过了,说是相当不错,这是说好要给你的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