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破镜(一)
第97章破镜(一)
“没受伤吧?”两人再次躲回掩体后,确认盛艺没有受伤,沈司鸿以后背抵住锈迹斑斑的船身,忍痛笑了一声,“原来现在还在用85狙……”
当年他还是特警时,用的就是这仿自前苏联svd狙击步枪的85狙。85狙工艺糙,精度差,但口径大,杀伤力也大,这突如其来的一枪几乎炸碎了他的半边肩膀,他的右手瞬间就失去了持枪的能力。
“司鸿……”盛艺嘶声呼喊爱人的名字,稍一张嘴,就被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呛得噤了声。她只能伸手用力捂住他的肩膀,骨头都碎了,棱棱刺出,刺得她手心都疼,不断汩汩冒出的血也似熔岩般滚烫,烫得她哭都哭不出了。
“没事的,没事的……”沈司鸿咬牙擡起了头,与女人惊惶的目光相对,又温柔地冲她笑了笑,“我在,别怕。”
“怎么会有狙击手?”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蒋贺之就明白了,省特警队还是赶到了。老高与众市局刑警面面相觑,很快,迎面几辆黑色涂装、经过改装的特警防爆车,凛凛如装甲战车,风驰电掣地驶来又停下。为了不给嫌犯设防的机会,防爆车没有拉响警笛。几扇车门同时打开,从为首的一辆车上下来一个身板高大的男人,一回头,浓眉大眼国字脸,老高一眼认出这就是省特警总队的总队长陈江。
“我是洸州市局的副局长高竹林,”两人以前见过面,但仅限于见过面。高竹林赶紧上前交涉,尽管两人平级,他仍表现出了一种下位者的谦卑姿态,“陈队长,嫌犯是我的老部下,我能劝服他放下武器,能不能先不要让特警队强攻。”
“这里没有你的老部下,只有穷凶极恶、暴力拒捕的杀人嫌犯。”然而陈江却是带着命令来的,地上李飞留下的一摊血迹更给了他对负隅顽抗的嫌犯实施强攻的理由。丝毫不给这位高副局面子,他劈头冲他一顿爆喝,“谁给你们的线索?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将线索上报省里,为什么不听指挥,擅自行动?!”
久与老沙搭档,高竹林也养成了在领导面前推诿、在任务面前蜗行的习惯。脸上的那道伤疤轻轻搐动一下,他只是低头辩解:“我们是考虑嫌疑人或有还未现身的同伙,不宜大张旗鼓地追逃……”
蒋贺之见过这个陈江。他初初考入湄洲警校的时候,二哥蒋继之就曾在湄洲的晶臣酒店设宴,他不仅代表晶臣集团为粤东省带来了价值数十亿的医疗、教育、市政基础设施、公益事业机构等项目,还希望众省厅的领导们能对他这个爱惹事的弟弟多关照一些。彼时华灯璀璨,高朋满座,由于骆亦浦亲自作陪,省厅的正副厅长与一些队长副队长们悉数到场。蒋贺之迄今记得,一桌佳肴美馔,当时还是副队长的陈江对他非常客气,一口一声“三少年少有为”,一口一声“三少仪表非凡”。
此时此地,这位陈总队长待他依然客气,见蒋贺之也到了跟前,似要为嫌犯求情,便直接问了他一句:“现在跟我说话的是什么人?是晶臣三少,还是人民警察?”
蒋贺之略一犹疑,又立正道:“当然是人民警察。”
“如果你是晶臣三少,那你是洸州的贵客,是为祖国繁荣作出巨大贡献的国士的后代;但如果你是人民警察,那你就得服从命令、听从指挥!”厉声斥罢,陈江掉头便对在场的特警们下达了“必杀令”,“全体干警注意,目标持械拒捕,极度危险,为防止进一步造成严重后果,为守护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允许直接击毙!”
蒋贺之一时再辩不能了。他这才意识到,二哥的话毫不掺假,原来他心中一无是处的父亲是别人眼里的“国士”,原来“蒋”这个姓真的这么重要。
“蒋队长,看来你的保证做不了数了……”渔船上的沈司鸿已经意识到,自己今天必死无疑了。身为前特警“兵王”,这种濒死的绝境反倒激起了他不服输的斗志,像一只落入人类陷阱的老虎,临死也要展一展兽王的威风。他忍着剧痛,开始为弹夹装填子弹,一颗一颗。
江埔码头已经拉上了警戒线,阳光很烈,兜头盖脸,江风却比刀子锋利。几名特警率先发动强攻,他们一手持微型冲锋枪,一手持防暴盾牌,小心翼翼地向前推进。
右边半截身体已濒于瘫痪,沈司鸿两手均可射击,果断换了左手拿枪。他四顾一下,迅速判断周遭形势,然后探出脚尖将船上一块破碎的镜子勾了过来,用那只几乎丧失力气的右手使劲握住。
他猛然探身,以镜子碎片反射阳光——
匍匐于防爆车上的狙击手被一束强光晃了眼,与此同时,一颗子弹就射向了距离渔船最近的一名特警。在狙击手来得及重新扣下扳机前,这颗子弹已精准地从防爆头盔和防弹背心的中间,也就是最脆弱的脖子处射入了。
这名特警当场血涌如注,捂着脖子倒了下去。
余下的特警赶紧对其施救,场面一时又僵持住了。
“高队,你的老部下没给你丢脸吧?”见特警们的第一波攻势被迫暂停,沈司鸿的喊声自破渔船后再次传来。然而方才挺身射击又及时伏倒的剧烈动作令炸碎的胸骨游移刺入了肺脏,他一张嘴就吐了口血。
“司鸿,别再杀人了……”大量的鲜血仍不断自伤处涌出,盛艺拼命摇头,试图劝诫已经重伤的爱人,“我们自首吧……司鸿,我们这就丢枪出去自首吧……也许不会判死刑的,以前我听宁宁说过,有些穷凶极恶的毒枭都能靠检举立功保命……也许我们还能在监狱里结婚呢,宁宁还说过,有个男人因为盗窃罪判了五年,他的家属协调民政局的人进监狱帮他办理了婚姻登记,他穿着囚服、戴着红花,隔着高墙就把媳妇儿娶了……”
她还想劝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还以为只要缴械投降就有生机,沈司鸿不忍揭穿真相,只能在心里对她说,傻瓜,哪里还有什么公正审判,哪里还有什么监狱婚礼,今天只有我被击毙了,你才有机会生还。
而这短短一瞬的犹疑沉默又唤起了盛艺心底的自卑。
“怪不得你迟迟不肯跟我领证……”面带三分凄楚,她的目光再次黯下来,“原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嫌我脏……”
“怎么可能……”沈司鸿擡起了手,见自己手上已沾满了脏污的血,又扯着还干净着的衬衣袖口,轻轻拭掉了她潸然的泪,“我怎么会嫌你呢……我从来没有嫌过你……”
“我不信……我不信……”反正死到临头了,她也不管不顾了。她还像十四岁质问他“你真摔我啊”的那样,哭得嘎嘎响,“那为什么你从大山回来后,就再也不愿意靠近我了呢?”
“那是因为……因为……”沈司鸿的眼泪也流了下来。他守着这个不齿的秘密很多年了。一种令人极度难堪的、犹如被人在光天化日下赤条条剥光的羞耻感再度袭来,然而在爱人遽求甚解的哀哀目光里,他终于鼓足勇气去化解这个在两人间横亘了很多年的误会,“我在大山被村民伏击那次脊柱受伤了,那个时候我就没有……”
一阵警用直升机的嗡嗡声及时盖过了男人的语声,但盛艺还是听懂了。
沈司鸿意外地发现,盛艺没有预想中露出那种充满怜悯的目光。她的鄙弃只会令他释然,她的怜悯才会令他痛不欲生。周省长已对那个紫衣裳的“女民兵”失去了兴趣,如果不是她选择的那个张宇航实在太过不堪,他其实很乐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守着她,盼她夫贤子孝,愿她顺遂安康。
然而此刻的盛艺只是把自己完完整整地投入爱人的怀中,以能盖过直升机噪音的音量一遍遍地呼喊:你怎么不早说呢,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啊!她在“性”这一事上受过很多苦,很多难以启齿的、她也不曾告诉他的苦,若下半生他们可以相濡以沫生儿育女,固然很好,若因这身重罪只能相伴着喝风啜沫,也不赖。
只要是他,都好。
就在这对亡命鸳鸯相拥而泣的时候,他们身后的海警靠岸了,特警们戴上了防爆护目镜,第二波攻势也即将发动。
“来不及了……盛艺,你听我说……人是我派人杀的,药是我逼你换的……我的老领导和蒋贺之都在这里,我相信他们一定不会让你出事……”沈司鸿又吐出一口血。他扔掉了手里的镜子碎片,转而摸向左胸口袋,还好,被炸碎的是右胸。他将一朵纸折的尚且完好的玫瑰从怀中摸出,郑重地送给了这个他十来岁就誓言一生守护的女人。
原来早在出逃之前,他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写好了自己的认罪书,一如当初他在大山里给她写的那些信,将它折成了一朵她最爱的纸玫瑰。他把玫瑰交由盛艺攥紧,又附在她的耳边交待了几句。
“这些都是警方还没有掌握的线索,这样一来,你会为国家挽回巨额的经济损失,会被视为重大立功,你可能十五年……也可能十年就能出来了……”他轻轻抚摩她的脸庞,透过一双模糊的泪眼,留恋地描摹她美丽的轮廓,并开始想象他看不到了的她中年的模样。
“我想,即使人过中年,你一定还是这么美,那些下至十八岁、上至八十岁的男人还是会为你倾心,为你疯狂……盛艺,你还有妈妈,还有弟弟,为他们活下去……不,这回记得自私一点,只为你自己活,好好地活……”他捧着她的脸,不断地亲吻她的额、她的鼻和她的嘴唇,像要把过去多年欠下的吻都偿还了似的,“我不后悔犯下这些重罪,也不后悔去承受本应承受的惩罚……我唯一后悔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的时间……”
向爱人诉说完最后一句爱意,沈司鸿突然面朝船外,高声喊道:“高队!蒋队!我把她托付给你们了!”然后他便挺身冲出船身掩体,拔枪朝距离最近的那名特警射击——子弹当然被防爆盾牌挡开了,然而枪声一响,特警们再无任何心理负担,名正言顺地还击了。
电光火石一刹那,无数发子弹壳落地即响,叮叮当,叮叮当。
当这阵由弹壳奏响的欢快歌声消逝了约莫两分钟后,一名特警率先喊了起来:“确认其中一名嫌犯已中枪身亡!”
可不确认了么,冲锋枪的弹夹都快打空了。
随他话音落地,船头探出一张苍白的美丽的女性脸孔,紧接着,她整个人就这么曝露在洸州九月的太阳之下,曝露在一片黑洞洞的枪口之前。
她血溅满身,艳烈异常。
“持枪的嫌犯已被击毙,暴力威胁已经解除,谁再开枪,就是故意杀人!”蒋贺之冷眼怒对陈江。他担心还有人会趁乱灭口,他想,沈司鸿罪孽深重已无可挽回,至少要保住盛艺一条命。
“放下枪!放下枪!”老高也难得硬气一回,冲上前,以自己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几名持枪的特警身前。他扯开嗓门,一个个地质问,“你要杀人吗!你要杀人吗!”
不知是被这样稀世的美貌激起了爱怜,还是被蒋贺之与高竹林的语言收束了歹意,特警们都放下了枪,屏息仰望着船上的女人,木雕泥塑一样。
而盛艺只是这么怔怔站着,无颦也无笑,不卑也不亢,先是低头看了看倒在血泊中的沈司鸿,又拢拢神,擡眼四顾。
她再次看见了,他用一辆崭新的座垫加宽的自行车载她穿过了1986年的洸州,街道热闹非凡,一边是一家挨一家的美食老字号,一边是礼拜堂的拱廊、彩窗和罗马石柱……他们摔倒,又起身,最后躲在筒子楼的阴影里头接了一个漫长的黐牙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