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6-20
16
树林豁然开朗,跑在前方的姐姐在我眼中像是被抛进微亮的蓝色天空当中一般。我追着她的背影,奔出了林木之间。
崎岖不平的阴暗斜坡好像一路延伸至渐次明亮的天空中,原来我们已经抵达突出于海面之上的悬崖。在黎明的微光之中,教堂的轮廓、装饰在建筑正面的圆柱、拱门、雕饰山墙以及壁龛中的圣像全都依稀可见。吹落至耳边的声音显然已经不是人的歌声或管风琴的乐音了。
姐姐以手臂抵着腹部,爬也似地往陡斜的上坡跑去。
「姐姐!不要太勉强自己,万一跌倒怎么办!」
通往教堂的上坡满是石块,在昏暗的天色下奔跑让我好几次都差点绊倒。应该还有其他被往来行人踏出来的平稳山路,但我们循着声音从发电厂的草原冲进树林,几乎是沿着直线距离一路拨开草木跑过来,所以也无暇寻找比较好走的路。
姐姐的背影几乎要被逐渐接近的教堂阴影压垮。浑厚的合唱自正前方倾注而下,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不相信什么狗屁奇迹的人有种被往后推挤回去的感觉。绝对不能让姐姐靠近教堂!如果让她一个人过去,她又会再次成为「老师」的。我已经下定决心要抢回姐姐了。我要不留分毫地踩碎留在她心中的父亲,用自己填补所有空缺。姐姐曾经向那个男人所寻求的,在这宛如海市蜃楼的乐园中过着不受任何干扰的生活,现在就由我来代替那个男人给她。而充斥于这座岛上的,不管是病原菌也好,上帝的祝福也罢,我已经下定决心,直到弥漫于这座岛屿的毒素令我们死亡、腐烂至溶化成一泓潮水,我和姐姐将永远贪恋彼此。所以现在我也毫不犹豫地踢开石子追了上去。
教堂的门口亮着灯光。逆光之中,姐姐奔跑在数公尺前的背影和纷乱的长发浮现于我眼前。
小小的拱门下有个人影,是个身穿深色系宽松服装、一头金发且身材高姚的年轻男子,或许是这里的神父吧?教堂前的照明不只有男子手里的油灯,柱子上也吊着两盏灯,不知道是不是电灯。
「我正在等你们。」
神父边说边放下手中的油灯。教堂前面是一片宽广的泥土地,一路跑到这里的姐姐弯下腰扶着膝盖,显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紧跟在她身后而来,然后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多少年没见了呢?我一直觉得您还会再过来呢。」神父这么说道。
「通知我们老师已经过世的人……」姐姐硬撑着抬起头如此询问。
「就是我。」
神父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看起来应该顶多才刚满三十岁,无论是那颜色近乎海边沙粒的头发或是皮膺,都显得相当年轻。虽然脸孔是欧洲人的模样,日语发音却丝毫不觉异样。不知他是年纪轻轻就掌管教会,或者目前仍是实习神父呢?
「里头会比较凉爽,请进吧!」神父笑吟吟地这么说,我则恶狠狠地瞪着他。姐姐拖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向神父,神父一推开狭窄的门扉,猛烈喷出的强风便将姐姐的长发吹得漫天飞舞。
「入口之所以有两层,应该是为了保持密闭吧?」
在走进教堂后的短廊上,我开口询问走在姐姐前方的神父。附近的光源仅有神父手中的油灯,所以看不清那挑高的天花板,只觉得两旁画满基督教圣人和天使的墙壁好像要把我们挤扁一般,耳朵内侧也隐隐作痛。
「您很了解呢。」神父如此回答,姐姐则讶异地望着我。
行至走廊尽头的神父推开了另一扇更小的门,一阵冰凉的风吹起姐姐的长发拍打在我的脸庞上。橘红色的柔和光芒自门内流泻而出,吞没了油灯的火光。
正如神父所说,礼拜堂内部的冰凉直透心头。天花板的位置相当高,其别曲的弧度看起来就像一颗直立的炮弹。殿内的圆柱上全都包着紫色的绸缎,直至身高的三倍之处,上方并装饰着上百座烛台,全都点燃了烛火。正面深处的主祭坛中竖着八根似乎是大理石材质的细柱,支撑着高高的天篷,金漆涂饰的天使像立于天篷之上,分别凝视着四方。
祭坛的对面是一座高大的双扇门,姐姐一看到那扇门便僵立在原地。当仅仅三人的脚步声之一停下来时,我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只有神父一人穿过左右两侧并排的长椅走向祭坛。
那在户外如此喧嚣的诡异合唱声,在这礼拜堂里却只像是默默落进胃袋底部逐渐沉积的冻雨。
「歌声……」
姐姐将手掌抵在耳后,两眼泛泪地仰望悠远的天花板。
「请放心,歌声还没有停止,只是声音在堂内听起来不大一样罢了。现在还有一些时间,请往这边走。」
神父在祭坛前回头说道,姐姐立刻踏过紫红色长绒毛地毯奔向祭坛。歌声听起来不同并不只是因为所在位置的关系,我们的听觉也变得有点奇怪。同时,只觉得自己的脚步非常沉重,仿佛连续两天在惊滔骇浪中奋力游泳过后一样。姐姐和神父一同踏上平缓的宽敞阶梯走进天篷下方,穿过祭坛旁边走向内侧的那扇门。
「您曾经和令尊一起来过一次吧?那么关于这座教堂和这扇门的传说……」
「我已经知道了,不需要再说一遍。请快一点,歌声就要结束了!」
姐姐将手放在门上恳求神父。桃花心木制的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相当高大而已。或许是以强度和密闭性为优先考量的结果吧?
「我明白了。但还是得向和您一同前来的这位说明……」
「我也早就知道一切了。」
我迅速地跑到祭坛前方,瞪着神父这么回道。
「您是指知道上帝会在这里,以何种方式审判些什么吗?」
「我不是指那种事,我所知道的,就是这里根本没有上帝存在!」
姐姐看着我的眼神无比黯淡,仿佛就快被不安淹没,而神父的眼神却宛如夜色中的海洋般冷然。
「偶尔会有人如此主张呢。」
「我是真的已经知道一切,因为家父全都调查清楚了。这声音既不是歌声也不是管风琴音,只是风声而已吧?」
神父眼眸中的大海依旧平静无波。我咬着嘴唇,转头看向姐姐。「教堂的示意图上画得很清楚,礼拜堂的屋顶和尖塔的腹部刚好形成一个管状结构,复杂的形状有些类似喇叭。父亲在岛上调查之后发现了答案,也得知为什么船只航行时都避开岛的东侧。因为岛上到了一定的期间就会受强烈的东北向海风吹袭,设计这座教堂的某位耶稣会人士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在这种靠海边又地势险峻的地方盖教堂。其实这座教堂根本是一个巨大的乐器!」
「直树……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姐姐的声音在颤抖。是因为海风依然猛烈地吹过头上的管状结构,奏出虚假的赞美歌,抑或是我所说的话让她心生动摇?
「就是奇迹根本不存在的意思!吹起东北风的时候,礼拜堂内的空气就会稍微外泄,这就是原因所在。那个女人不是也说过吗?只要在听到歌声时前往教堂,就一定能开启那扇门。全都是因为空气的关系!」
「空气……?」
「没错!上帝根本不存在,也不会审判两人之间是否真心相爱。让那扇门无法开启的原因只不过是教堂内外的气压差!」
姐姐摩娑着黄铜制的朴素门把,神父则露出了比圣像更为空洞的眼神。然而为什么我只能站在离祭坛这么远的地方说话,却无法抬头挺胸地站在他们面前呢?
「我连开启那扇门的方法都知道了,『老师』把一切都记录在文件里。只要分别握住两侧的门把同时拉开就行了,对吧?那根本不是因为爱,只要两个人都相信能够拉开那道门并且同时施力,两扇门板之
间便会出现缝隙而开启。而歌声响起的时候教堂内外的气压差会稍微变小,所以比较容易把门拉开。原理就是这么简单。之所以无法开启只是因为其中一个人认为打不开,跟什么奇迹啦、爱啦、上帝啦一点关系也没有。只要两人齐心就一定打得开,所以姐姐你之前来的时候也只是——」
我硬生生地吞回了到嘴边的话。
我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神父的眼眸因为怜悯而略显湿润,让我明白自己刚才揭露的一切都是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