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试药
越到年下,萧约越忙。
不仅要以破故纸为原料凭想象还原出前任药王谷谷主裴顾之的气味,还要偷偷制作章台郡主的同款合香——萧约快把府里那棵柳树薅秃了,配出来的东西还是不能让薛照动容。
内务艰巨,还得跑外勤。
腊月十八这天,萧约穿一身长随衣裳,跟在薛照后头,进了奉安城东一所宅子。
宅子的主人是个老内官,闻讯向薛照见礼不迭:“不知掌印大驾,请恕失迎之罪。”
薛照将人扶起:“不必多礼。我今日前来,是有桩要事询问。”
老内官名叫喜良,年逾花甲,宦官多长寿,面上虽有皱纹但并无斑点,鬓发也只是花白,精神还算矍铄。
萧约忍不住想,薛照年轻时这么俊,上了年纪也会是个漂亮老头儿吧?嗐,管他呢,治好妹妹就和薛照一拍两散了,他就是返老还童也不关萧约的事。
老喜良面露疑惑:“掌印大人同时手握缉事厂,有什么秘闻探听不到?老奴早已不在宫中办差,又眼花耳聋,不比年轻人手脚利落,能为大人出什么力?”说罢目光落在萧约身上,颇有探询的意味。
萧约凑到薛照跟前,小声嘀咕:“要不要我回避?”
薛照转头看他:“你还懂得避讳?已经是狗胆包天了,还有什么不敢听的。”
“狗胆才不能包天呢,说了慈母多败儿,你把一两养成胆小鬼了,原来能抓耗子,现在耗子都敢当面从他盆里抢粮了。”萧约撇撇嘴,小声咕哝着在薛照身后坐下。
“难道是我一人宠坏它的?”薛照反驳,一抬眼见老内官神色茫然,薛照轻咳两声,“我是想问二十年前的旧事。”
老喜良想了想:“二十年前……那时候,昭定世子还在,我在世子跟前伺候……”
“正是,我想问的就是昭定世子。”薛照神色严肃起来,“老翁原先替世子尝菜试药,凡世子入口之物,都要由你先验,是否属实?”
“不错,太医说我的身高胖瘦都与世子相近,又是伴着世子从小长大的,由我尝试才最见效果。掌印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老喜良眯起浑浊的眼睛,四下张望一番,低声问,“难不成,当年的事有什么隐情?”
萧约心想,不愧是在世子身边伺候过的人,一把年纪了头脑还是敏捷的,能够通过只言片语获得合理推测。
薛照道:“除我之外,这些年来是否还有人找过你?”
老喜良摇头:“不曾……人走茶凉啊,我原先在世子跟前,时刻不离,旁人看在世子的面上也都给我几分好颜色。我原本想收个干儿子,给我养老,没想到世子竟……唉,也是我的命不好,伺候主子不到头……世子去后,我就去了惜薪司,到老也没攒下多少积蓄,出宫在这住着,子侄晓得我手里没钱也不大来,旁人就更不用说了……大人,是怀疑谁?”
薛照反问:“老翁还在意世子之死?愿意知道真相?”
喜良点头:“那是当然。掌印,说出来有些冒犯,你我这样的人,一生无儿无女,图不着天伦之乐,不就希望自己过得舒坦点吗?手里落下点钱,有人养老,再把宝贝从刀子房师傅那赎回来,这辈子到了也算全乎了……我说远了,此处没有旁人,我说句掉脑袋的话,若是世子即位,我绝不会是现在这样。我虽老,还没到糊涂的地步,主子也未必会嫌弃我,还能让我做点事。从前不如我的,如今宅子比我亮堂得多,还娶了老婆过继了儿子……我不甘心呐。”
薛照闻言沉默良久,萧约从侧后方瞧着,薛照睫毛可真长啊,又浓又卷,不出声但眼睛也能说话。
怎么会不遗憾呢。
随着世子之死,老喜良心心念念的荣华富贵落空,而此事的受害者绝不止他一个。
若是昭定世子不死,其妹绝不会嫁给孙丰那样的歹人。薛桓作为太常寺卿匹配郡主身份不算低,待世子即位,仁厚之君必会善待薛家,想必也不会发生后来的巫蛊之事。
不因巫蛊获罪,薛照也就不会成为司礼监掌印、缉事厂提督,不是人人畏惧的血观音,会成为薛家斯文有礼的小公子,甚至有可能长成性格爽朗乃至有些纨绔的少年。
梁王给他的东西很多,譬如权力譬如爵位,可若是薛照自己能选,他一定不会选择过现在这样的生活。梁王欠薛照的,不止几条狗命。薛然襁褓中就失去了父母,长大了昏迷时会喊娘,薛照大概也不记得他母亲长什么样了吧。
而且,薛照这么好看的人,竟不完整。寻常内官得攒钱贿赂净身师傅,才能赎回二两肉,和自己一起下葬。
薛照这种身份,应该不至于受制于人吧?他的“宝贝”会放在哪呢?
嗐,想这个做什么?
反正无论在哪,都不可能在本该在的地方。
萧约不自觉地叹息。
薛照:“闭嘴。”
萧约:“??叹气妨碍谁了?我也没张嘴啊。”
“现在张了,闭嘴。”薛照道。
萧约:“……”
薛照道:“老翁,庆元四年腊月十八,你替世子试了药,将详细经过原原本本讲出来。”
喜良听着两人拌嘴纳罕不已,闻言回神,按着额头思索,没想多久就娓娓道来:“那天熬的是治咳嗽的药,不是什么大毛病,世子上午批公文,下午还要去打马球——世子擅长蹴鞠,马也骑得好,自然是打马球的好手。”
“临近年下,世子想要快点好起来,于是太医们用药较重,我记得方子里有一味‘芫花’,治咳嗽是很管用的。”
薛照出声打断:“世子喝的药里,确实有芫花?”
“方子上是这么写的,我记得有款冬花、干姜、紫苑、五味子、芫花1……叫做款冬煎。”喜良点头,话出口他又迟疑了,“药都是在御药房里熬,主子们的药炉并排在一路,药渣也都是要回收的,应当不会有人能做手脚,加什么东西进去。”
“你还能想起来什么?”
“腊月里,大雪天冷,御药房里都是熬伤风咳嗽药的,一进门就能闻见浓浓的药味。我记得,世子的药罐旁边就是今上的药,也是治咳嗽的,试药的是喜胜……他现在还在王上跟前伺候吧?这小子,当年什么都不如我……”
薛照双目睁大瞳仁震颤,急声追问:“你尝的‘款冬煎’是什么味道!”
喜良一怔:“这……药不都是一个味?我想想,世子怕苦,总要往药里加些糖,但那次的药却自带一些甜味,所以世子没加糖一口就喝完了……”
甜味。
薛照几乎将那日的档案倒背如流,记得药方里每一味药,药性也记得清清楚楚,款冬煎里没有哪一味药材具有甜味。
世子喝的药不对。
薛照双手攥拳,嘴唇微张却没发出声音。
萧约知道他想问什么:“那天,当今梁王的药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