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春蚕尽(二)想都别想。
第34章春蚕尽(二)想都别想。
城郊别院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崔迎之过了段难得的清净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前三年一人独居小楼的时候,每日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思考如何虚度光阴。但到底不是在小楼里,笑语人声,满庭芳草,都与那栋死气沉沉没有丝毫烟火味的小楼截然相异。
冬日里万物凋敝,绵密的落雪仿佛永不停歇,落得白茫茫一片,别院里头栽的那株四季青成了一片这铺天盖地的雪色里唯一的一点青。
有时雪落得实在太大,在屋檐上积了几寸,仿佛要将整个屋檐压垮。崔迎之就会趁着天色转晴,亦或是雪势渐小的间隙,与子珩一道攀上屋顶铲雪。
至于屈慈和邹济,一个挥不动铲的病患和一个腰背不好的老人家,就会意思意思在屋檐下清扫铲落的积雪。当然,大多数时候,他们两人都心安理得地搬个小矮凳坐在檐下围炉煮雪泡壶热茶,看着崔迎之和子珩两人爬上爬下地折腾。煤球偶尔会在屋檐围观,但更多时候还是在炉边取暖。
自己忙上忙下,另两人却在他们眼前变着法地享受,着实是件令人难以心平静气的事儿。这个时候子珩往往会同邹济拌嘴,拌着拌着,就抄起铲子跳下屋檐,一副要欺师灭祖的架势,同邹济开始打闹不休,但终归不会真的动手。
崔迎之则自认自己不是个孩子了,绝不会同子珩一样跳脱。所以每每等子珩离开,檐上檐下只余下她与屈慈时,她就会假装不经意地把屋顶的雪朝着屈慈的位置铲,非要等到屈慈认命地劈头盖脸淋了一身,发间肩头都堆满星星点点的碎雪,才肯罢休。
更多时候,在没有落雪的天气,崔迎之也不愿出门去,只是跟屈慈窝在一块儿,也不说话,静静看会儿雪色,发会儿呆,数数窗外的冬青树有几片叶,又或是玩些孩童间流传的俏皮游戏。
等米粮近无,又或是缺了别的什么,到了必须要上街去采买时候,屈慈总是会磨着她一道去。可她实在不喜欢人多的热闹地方,总是拒绝多,松口少。而后屈慈就会摆出一副被辜负真心的做派,控诉她:“你近来对我愈发冷淡了,连一道上街也不愿。”
若是遇上崔迎之心境平和的时候,崔迎之会佯装出一副略带歉意的态度,告诉他:“早去早回,注意安全。”
但若是恰逢崔迎之被惹恼了心情不虞,那便是连多说一个字也懒得,只会摆出一个敷衍的假笑,擡手指着门槛,态度很明确:赶紧滚。
好在不论她去不去,不论她到底是怎样的态度,屈慈总会包容她的情绪,不会同她计较。出门回来时,往往还会带上几册话本给她用来打发时间。
崔迎之其实并不是真的对话本情有独钟。只是她既不爱出门,又不善刺绣弹琴,更不善吟诗作画,一看晦涩深奥的经史子集还犯困,故而看话本着实是她为数不多可以打发时间的消遣了。
平稳安宁的日子循环往复,漫长到崔迎之都快以为这样子的日子能永远持续。
暮冬时节将近,久久未有新客到访的别院门扉被敲响时,屈慈正同崔迎之商量着,若是等到开春他们还没回小楼去,要不要在庭院里栽些花点缀,若是要栽,又该选何种品类。
打开门,就见这位突如其来的陌生来客与他们二人曾有过一面之缘,是先前陪着江融一道的男人,崔迎之和屈慈都猜测此人才是真正的荣冠玉。
荣冠玉依旧是那副书生作派,半点儿瞧不出江湖人的底色,躬身作揖,似是真心实意地感到抱歉:“未下拜帖,便贸然来访,叨扰二位了。”
崔迎之出身富贵,却并不是喜欢繁文缛节的人,在外行走多年,染上一身江湖气,更是洒脱,待人处事与荣冠玉全然是两个极端,遂直截了当地问他:“崔路派你来做什么。”
荣冠玉仍是温声细语,和气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或许是被逼急了,屈纵与屈晋近来联了手,再过不久可能就会寻到此地。故而来提醒你们一声,早些离开。”
“本来受人之托,若遇危急时刻,我该出手尽力帮二位的。”
崔迎之耐心等着他后头那个“只是”,就听他顿了顿,接着道:“只是春闱将至,我忙着温书,再过不久就要入京赶考,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好有劳二位多多保全自身了。”
崔迎之和屈慈听罢,具是沉默。
她这些年见过那么多形形色色的江湖人,愣是从来没见过这种一心科举的。或许是因为在江湖行走的人里头,能识字的就已然少之又少了,能读得进书的也不会来闯荡江湖,故而这般志向,实在罕见。
荣冠玉说完,也不管两人那不约而同露出的复杂神情,轻笑两声,与二人告辞。
转身,便如鬼魅般融入了风雪里,再瞧不见踪影。
待他离开,崔迎之合上门,瞄了屈慈几眼,张了张口,似是想要说点儿什么又在思量言辞。
屈慈不用脑子想都知道崔迎之临时起意要说什么,语气是难得的断然:“你让我去杀个人还成,让我考科举,想都别想。”
屈慈少时拖屈晋的福,蹭过几年书读。屈重一开始特地请了个秀才来教导屈晋,屈慈闲下来没有差事的时候,会躺在屋檐上,边休息,边听着那秀才给屈晋教书。
秀才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家,若是有什么不懂,不管是谁去问,他都会耐心细致地讲解,若是还不懂,就会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讲。
老人家那时觉得屈慈年岁小,又肯学,自然也乐意私下多照顾他些,偷偷送了他好几册书,用以练习的笔墨,还有老人家闲来无事自己编纂的诗集。
只是就连这样偷来的日子也没能持续多久,大抵是因为屈晋实在不是个读书的苗子,提笔如上刑,三天两头地逃课,很快屈重就放弃了,不再指望屈晋能读出个什么名堂。
屈晋不乐意继续学,教书的秀才没了用处,屈重就把人顺手杀了。
屈慈很小的时候就明白生离死别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可当时到底还不是多大的年岁,心思更敏感些,自然觉得难受,一是因为人死了,二则是因为他没法继续跟着学了。
后来数年,也终究是没能再寻到读书的机会,就此不了了之。
至于秀才留下的那本诗集,他好好地收了起来,至今还藏在别院不知哪只箱箧里,再没翻阅过。
崔迎之原先并不知道这些过往,听他这么一说,再怂恿他又好似有点儿不近人情,只好作罢,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们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们家煤球身上,前些日子子珩教了它两句诗,它今日已经会背了。只要活得久,背会四书五经不成问题,到时候金榜题名,我们家飞黄腾达就靠它了。”
屈慈失笑:“你折腾我就算了,干嘛折腾孩子。”
崔迎之振振有词,“那没办法,你考不了,我看书犯困,子珩也不是科举的料子,总不能指望邹老头一大把年纪挑灯夜读奋战科举吧?”
玩笑戏言点到为止,没再持续。崔迎之转而正色道:“屈家叔侄俩已然联手,这个地方待得也够久了,我们差不多该走了吧?”
可若是从这里离开,又该去往何处?
曲城没法回,小楼作为最初之地也必然有人盯梢,去其余地方又人生地不熟,说不准就会被瓮中捉鳖。
屈慈不慌不忙:“这两日收拾准备一下,我们去蜀地。原先为了离开屈家提前做的布置,也算没有白费。”
蜀地在距临湘实在遥远,一路跋山涉水,也不知多久才能赶到。
崔迎之叹息:“我怎么觉着自从遇见你,我总是在赶路。”
从下洛到曲城,从曲城到临湘,如今又要从临湘赶去蜀地。
再这样下去,她就该游遍大半国土了。
屈慈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脑袋:“这回时间是真的差不多了。屈家的隐患也差不多时候该彻底败露了。就当是去蜀地游乐一圈,玩完我们就回小楼去。”
邹济与子珩当日收到了要离开别院的消息,还有些不舍,但到底清楚其中要害,迅速整理了行囊,又去城中雇了车马。
一行人整装待发。
可命运弄人,规划好的一切转瞬如梦破碎,这趟蜀地之行终归是半途夭折,没能去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