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 ?
谢难以概述再次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的心境,好像是弘历十三年那个在自己耳边说过在劫难逃的声音,重又浮现在自己耳畔。
再一次一字一句地,在自己耳畔说――
在劫难逃。
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冲上脑海,那个她原以为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曲州的人,现在就这么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好像是那些梦中,自己见到的每一面一般。
他瞒着所有人,前来了曲州。
听闻他在朔北之时整个左肩都被一只箭簇贯穿,距离心口处不过也只有半寸,他没有任何预兆地就前来曲州,甚至一言不发地就这么一直站在人潮之外。
是想看她平安顺遂,往后无忧。
景佑陵在朔北足足昏迷了三月,在那些被朔北风雪掩埋的梦境之中,他周而复始地梦到她那时身穿滚金嫁衣坐在昭阳殿之时,梦到幼时景煊训诫他手中剑,终身不得斩妇孺。
在那些褪色变淡的回忆之中,他记得最为清楚的,是她的眼瞳。
永远都是执拗的,在他面前从来都不会落下一滴泪,永远不想让自己处于败势,如骄阳一般明艳得让人觉得惊叹。
就算是当日城破之时,雍州兵已经直入宫闺,自己提剑而来的时候,也不见任何的畏惧。
可是在竹苑之中,他还是见她落下来一滴泪。
而那滴泪,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幼时起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寻常孩子还在玩闹的时候,他就已经随着景煊入军营,曾有长辈笑着调侃道阿陵性子冷淡,恐怕是将来不好讨媳妇,诸如此类的言语他几乎从小都听到大。
可当日见谢落下那滴泪的时候,他却霎时间觉得自己心口之处缩了一下,然后恍然传来一阵骤痛。
当年昭阳殿他提剑而来的事情,景佑陵自己无可辩驳,他便想着,即使是恨他,但如果日后谢得以平安顺遂的话,其实自己也已经别无所愿了。
可是人总是贪心不足,醒来之后,他又想着,即便是能见她最后一面,也好。
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赶来曲州,在人潮汹涌之中看到她好似清减了些,他知晓谢应当不想再见到自己,却又在此时,连自己都没想到的这种方式――
即日重逢。
“家中已有妻室?”那位丫鬟见不得自家小姐现在黯然神伤的模样,神色甚至还有点儿咄咄逼人的意味,“这位公子,你得好好看看,我家小姐容貌过人,家中又是曲州城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若是入赘我们家,整个家产日后都会交由公子你打理。”
“这样丰厚的嫁妆,还不够公子你休妻另娶?”
谢策听着这样的话,一时也有点儿气不过,在谢身边轻声嘀咕:“景大将军说的妻室,应当就是长姐吧?这么说的话,长姐的嫁妆,就算是将半个曲州买下都有余,小小一个王家又算得上是什么?”
若不是现在是在曲州,谢策都恨不得上前去和那个小丫鬟理论。
景佑陵眼睫微抬,略微看了一下站在一旁的那位王姑娘,很快就转到刚刚那位说话之时咄咄逼人的丫鬟身上。
大概是刚刚说话之时冲动了些,那位丫鬟也实在是有点儿后悔,毕竟这位少年郎君看着实在是姿态出众,若是他是什么身份尊贵的贵人也并非是不可能。
只是王家在曲州甚至江南一带都有些声名,这位丫鬟作为大小姐的贴身侍女,寻常也没少教训过下人,现在也是有点儿骑虎难下。
尤其是这位少年郎君的眼瞳,看着实在是太过冷清了些,连一点儿笑意都无,这么看人的时候,很有一股儿凛冽的意味。
“实不相瞒。这位姑娘,”景佑陵顿了一下,“……在我眼中,不及我夫人,万分之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极低,大概是不想让别人听到伤及姑娘家的脸面,所以也就只有站在他面前的王姑娘和她的丫鬟能听到。
那位王姑娘瞬间脸变得苍白一片,她亦是难得遇上如此出众的少年郎君,甚至远胜于她生活在曲州的这么多年所见,她觉得这应当就是父亲所谓的天赐良缘,所以在抛下绣球的瞬间,就只想着让这位郎君接下。
王姑娘是家中独女,自幼也算是被娇养长大的,还从来没有人给她这么当众难堪过。
而原本站在不远处的王富商原本也相当满意这个少年郎君,但是看到这位少年郎瞬间让自己的爱女脸色苍白,霎时间就明白了他想来是不愿意娶,王家这么多年寻觅女婿,要么就是不愿意入赘,要么就是爱女不愿。
难得遇到这么一个看上去就出挑,爱女又相中的,王富商哪里愿意就这么轻易放过。
王富商年岁渐长,家中偌大基业无人继承,他又不愿意将就了家中独女,所以现在看到这个人想来就是个外乡人,家中就算是有妻室,也应当不在此地,所以顿时心生一计。
等日后生米煮成熟饭,自己爱女又容貌出众,性情温婉,如此温柔小意,哪有郎君可以抵挡得住这样的温柔乡。
“此人对小姐不敬,来人!”王富商断声喝道,“先行给我绑起来,绑回家中再做处置!”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指着站在不远处的景佑陵。
在这里看戏的人不在少数,亦有人明白了这位王富商打的是什么主意,顿时嗤笑出声。
为了找个上门女婿,还当真是连脸皮都不要了。
只是事不关己,王家也是在当地相当有名望的一个商户,和当地州牧亦有往来,寻常人哪里愿意为了这么一个陌生人去得罪王家,所以就算是有些人心中愤愤,终究也没有一个人出口制止。
“这位王老爷还当真是好笑,”谢策奇道,“景三公子不想娶的人,就算是父皇都不能奈何,这位王老爷居然现在还打着让景三公子强行成亲的主意,还当真是胆大!也不知道日后知道了景三公子的身份,会不会后悔。”
站在周围的家丁闻声而动,景佑陵眉头微蹙,想来从前在陇邺的时候,也没有人敢如此对他。毕竟现在这位王老爷也不知道,现在站在自己面前,想要让他入赘于自己家的这位少年郎君,居然就是那位声名在外的景大将军。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谢,看到她面色如常地看着自己,他眼睫稍垂,从未知晓自己也会有这样贪心的时候。
分明之前前来曲州的时候,他便只想着前来看她一眼,曲州他从前曾来过,也知道此地风水宜人,想来也觉得谢会喜欢,所以也只是……想见得她平安。
可是当真见到谢的霎时,景佑陵又骤觉得心间一空,心底瞬间生出来了连自己都无法置信的卑劣想法――
不想见她日后和别人琴瑟和鸣。
在朔北昏迷不醒的日子里,他曾梦到谢在曲州如她当时所说,找了容貌各有不同的面首,各个都是出众的好相貌,这些原本早就已经与他无关,可是却又让他瞬间在昏沉之中变得清明,被心口之中持续不断传来的痛楚惊醒。
生来疏离端方如景佑陵,也会想到日后她与新的夫婿琴瑟和鸣的种种,而生出如此卑劣心思。
若日后,她另嫁他人。
……他也会想,将她抢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