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弃暗投明
长安大明宫,李希烈撤离襄阳回镇淮西的消息传来,德宗欣喜不已,因为这意味着山南东道七州四十余县时隔十几年后终于重归朝廷。李承有功该赏自不必说,但对于淮西军劫掠襄阳一事该如何处置,德宗却犯了难,张镒以为李希烈纵兵掠夺百姓,败坏军纪,应降旨问罪,但卢杞却不以为然,他讲道:“李希烈平定梁崇义居功甚伟,若因小过而罪之,不仅使淮西将士寒心,亦会使各镇平叛将士心生芥蒂,请陛下忖度。”
德宗经过一番思忖,觉得卢杞所言不无道理,在这平乱的关键时刻问罪李希烈并不是明知之举,为了平叛大局,他决定暂时不予追究,并下加封李希烈为同平章事,以安其心。
张镒见皇帝心意已决,没有再坚持,领旨后便与卢杞躬身退了去。延英殿又安静下来,翟文秀让宫人端上一盏热茶,递到了德宗面前:“大家,用盏茶罢。”
德宗接过茶,沉吟了一会儿,突然问道:“杨炎离京快一个月了罢,可曾到崖州?”
翟文秀眼睛一转,微笑着道:“回大家的话,护送杨炎的卫队前两日才传来消息,说是已经到了襄阳,这会儿估摸着过长江了罢。”
“襄阳?”德宗怔了怔,似乎想起什么,半晌后又问道,“文秀,你说若是杨炎知道李希烈劫掠襄阳之事,会作何感想?”
“这?”翟文秀顿了顿,一脸为难地道,“大家真是难为奴婢了,奴婢非是杨炎腹中蛔虫,怎能知其心思?不过……”
“不过什么?”德宗见他话说一半,立刻追问。
翟文秀上前凑了凑,道:“不过奴婢倒是听回报行程的侍卫说,杨炎途径襄阳时曾连连叹息,说是大家若早听其劝谏,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德宗猛地一惊,眼眸中放出一道寒光,盯着翟文秀道:“杨炎果有此言乎?”
“奴婢不敢欺瞒大家,”翟文秀深一躬身,坚定地道,“大家若是不信可问回京报路之人。”
德宗胸口一凉,不禁陷入了沉思,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可怕的念头,又或许这个念头早就已经生出,只是这个时候它强烈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
贬谪之路总是荆棘难行,既难在脚下也难在心上。杨炎离京的一个多月,跋山涉水经历无数险地,此时他行至岭南一片山谷地带,突见前方出现两座东西对列的山峰,分支耸立、险峭无比,中间一条狭长的关口,幽深诡异,像是通往地狱一般,使人望而生畏。
杨炎下了马车,走到关前举目南望,只见西边的山壁上隐约有几个刻字,他细看之下不觉身体一阵发冷,嘴里念念道:“鬼门关,鬼门关……”
“此地便是鬼门关?”宋凤朝下马朝前望了望,对着一名小吏问道,“此处距离崖州尚有多远呐?”
那名小吏近前来,对他一拱手道:“回常侍,此地属牢州境内,距崖州大概还有一百余里。”
宋凤朝点点头,上前对杨炎道:“杨司马,我等继续走罢,争取天黑前赶至海边,也好乘船去崖州啊。”
杨炎僵立未动,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片刻后他嘴里突然念道:“一去一万里,千知千不还,崖州何处是?生度鬼门关。”
“呦,杨司马这又在作诗呢?”宋凤朝听到杨炎又在吟诵,见怪不怪,转身吩咐道,“快,给杨司马记下来。”
一名笔吏当即将诗句记录下来。而后一行人穿过鬼门关,继续朝南行进,大约走了二三十里,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接着便见十几名禁卫军装扮的人骑马赶了上来,领头一人拦到车前,勒马问道:“车内可是杨炎?”
宋凤朝见来人衣着不凡,立即下了马,拱起手道:“车内正是杨炎,不知将军是?”
那名将军也拱起手,道:“奉皇上之命,传敕与杨炎。”
宋凤朝有些不解,此时杨炎已下了车,他走上前微一躬身,问道:“在下杨炎,见过将军,不知陛下有何敕诏?”
那名将军没有答话,转身朝身后一挥手,只见一名卫兵走上前来,其双手竟赫然捧着一条白绫。
“杨司马。”卫兵走到杨炎跟前,双手高举着白绫。杨炎已然明白这白绫的意思,他脸上没有太多的惊讶,有的只是绝望和无奈。
杨炎平静地接过白绫,这时其妻刘氏突然跳下马车冲上前来,看到白绫她顿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嘶叫道:“不,不会,陛下不会如此绝情。”听到喊声,杨炎的家眷和几名仆人皆聚围了过来,跪地哭喊不止。
“传陛下口谕,请杨炎即刻上路。”那名将军见此场景,厉声催促,然而杨夫人与仆人们却哭声更盛。杨炎心中不忍,眼已浸出泪来,但他始终沉默不语,静静地朝着远处一颗玉兰树走去。
建中二年的秋冬之际,杨炎自缢于岭南,一代名臣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他所创立和推行的“两税法”却让大唐王朝又延续了一百多年。
不久之后,还在大理寺关押的赵惠伯以同样的方式被赐死在狱中。而这时的韩洄也已被皇帝由户部侍郎迁为蜀州刺史,接替他的是江淮转运使杜佑。
梁崇义兵败身死,最初叛乱的四个方镇如今只剩三个,身在北方的李惟岳、李纳、田悦得知这一消息,心中不禁惊惧,生怕自己会落得同样下场。与此同时,正在同李惟岳作战的幽州节度使朱滔却是心中大喜,他见叛镇节节败退,遂决定兵发成德,攻取深州、易州等地。
朱滔正准备进攻易州,却突然接到一封来自幽州的书信,写信的不是别人正是留守幽州的节度副使、也即朱滔姑母兄刘怦。
朱滔刚看完信,蔡雄忙询问信中内容,朱滔说道:“刘怦在信中说,易州刺史张孝忠是忠义之人,劝我派人招降于他,蔡雄,此事你怎么看?”
蔡雄闻听欣喜不已,走到朱滔跟前道:“属下以为不妨一试。张孝忠、王武俊乃燕赵两大名将,为李惟岳之股肱,若能劝降其一,那攻灭成德便指日可待了。”他说完拱起手道:“属下不才,愿为大夫往易州走一趟,说服张孝忠归降。”
朱滔又惊又喜,问道:“你可有把握?”
蔡雄笑道:“大夫放心,凭属下三寸不烂之舌,定能说降他。”
朱滔大喜,道:“那就有劳蔡判官走这一遭,若是成功,我必有重赏。”
“谢大夫。”蔡雄躬身再拜,遂领命前去。
张孝忠原名阿劳,本是奚族乙失活部人,曾任安禄山偏将,安史之乱后归顺朝廷并在李宝臣麾下任职,李宝臣见他勇猛异常,便遣其镇守北方重镇易州,以防范幽州的攻侵。年前李宝臣为使李惟岳顺利即位,以为自己过寿为名,将几十员握有兵权的大将诱到恒州斩杀,张孝忠识破其计,只派其弟张孝义前往,由此才幸免于难。
蔡雄离开莫州之后,乔装作商旅潜入易州城,白天他在刺史府附近查探环境,见府内外一切正常,才在入夜后前去拜见张孝忠。
府中守卫问其来意,蔡雄只说是从幽州来,有要事求见,却并未报明身份,张孝忠得报料想来者不同寻常,便让人将他引到了书房。
蔡雄进入刺史府,又到了张孝忠书房,见灯光下一中年人身长近七尺,高鼻深目,形貌极是威猛,想来必是张孝忠无疑,遂上前道:“人道张孝忠神勇无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幽州节度使判官蔡雄,见过张将军。”
蔡雄说着躬身施礼,张孝忠听他自报身份,不免有些惊错,再稍一想便对其来意已猜出八九分,但他佯作不知,平淡的问道:“正是两军交战之时,蔡判官深夜来我府上所谓何事?”
蔡雄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此来乃为做说客,劝将军归降朝廷。”
张孝忠闻言不禁一惊,他没有想到蔡雄竟丝毫不加掩饰,怔了怔后,他目光直视着蔡雄道:“蔡判官如此开门见山倒是爽快之人,可你就不怕张某将你绑送恒州?”
蔡雄笑道:“在下料想将军断不是此等人,况且将军也不会自找麻烦。”
张孝忠一愣,不解道:“你此话何意?”
蔡雄接着说道:“李惟岳生性多疑优柔寡断,难成大事,所仰仗者不过将军也,对将军本就有所猜忌,若其得知有人前来游说将军,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免心中起疑,将军又岂会自找麻烦?”
张孝忠知他说得在理,一时难以应答,蔡雄趁机又道:“将军乃是燕赵名将,朝廷栋梁,何以与叛贼为伍?今梁崇义兵败身死,田悦亦节节败退、朝不保夕,李惟岳若非得将军相助早已身首异处,而今胜负之势已明,将军何不早做打算?”
张孝忠闻言陷入沉思,蔡雄的话正说到了他心坎儿,作为大唐臣子,他并不想站到朝廷的对立面,但作为成德镇大将,他又骑虎难下,这种进退两难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他沉吟了半晌,这才问道:“依你所言,我该如何打算?”
蔡雄拱起手道:“朱大夫深知将军是为李惟岳胁迫,不得已从乱,愿向朝廷上表力保将军无罪,并请陛下对将军委以重任,共灭叛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