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五、谏迎佛骨

于是皇甫镈免于罪责，仍得天子宠信，其亦因此无所忌惮，乃百般聚敛，以固君恩。而程异自知不得众心，乃惶恐谦谨，无为无争，以致为相月余，竟不敢掌印秉笔。皇甫镈见而笑之曰：“公身配相印，手执御笔，奈何无所作为！”程异曰：“吾本是钱谷之吏，只会理财而已，今一朝居相位，不能服众心，故而惶恐，安敢秉笔。”镈笑曰：“我二人因天子赏识而入相，只需巩固君恩，便可长保富贵，何须在乎他人。”程异战战道：“天威难测，岂能永固君恩乎！”镈心头一紧，陷入沉思。此后数日，其苦思冥想，欲寻求可以永固君恩之法。正思虑间，宗正卿李道古登门求见，自称能为其致富贵。镈闻之惊异，乃召之入内堂相见，问曰：“吾为宰相，又领度支，可谓富贵已极，公却言为我致富贵，此何意耶？”道古曰：“自古富贵少有长久者，何况公居入相时，朝野多有非议，裴度、崔群尝上书力阻。虽是今日得圣上恩宠，然难保他日不失宠，公岂不知乎？”镈愕然，问：“以公之见，如何永固君恩也？”道古曰：“吾听宫中黄门言，近来圣上常语及神仙，又命人寻求方士，想必是欲求长生。吾在鄂州时识得一山人柳泌，道法高深，能合长生不老药，愿请相国献于圣上。必能结大恩，永保富贵。”镈将信将疑，问曰：“天下方士众多，然多是招骗之徒，柳泌之名未曾听闻，如何敢说能使人长生？”道古曰：“吾已服泌所配之药，自感身体轻健，是果真有效也。”镈又问：“既如此，公为何不自荐于上，反而让与我？”道古曰：“不瞒相国。近来朝中盛传，称我在鄂岳时横征暴敛，又讨蔡无功。我忧心获罪，故因相国荐柳泌于上，以求自保也！”镈闻听此言乃信之，问曰：“此人现在何处？”道古道：“便在我宅上。”镈大喜，乃立即入宫，奏曰：“臣得宗正卿李道古之荐，为陛下寻得山人柳泌，能炼长生药。”宪宗惊喜不已，当即诏令柳泌居兴唐观炼药。时过月余，长生药仍未炼成，宪宗不免焦急，乃召柳泌问曰：“卿果能为朕合长生药乎？”泌曰：“臣虽有炼药之法，却无灵草，故不能合。”宪宗急问：“是何灵草，如何可得？”泌曰：“台州天台山乃神仙所聚，多灵草，臣虽知之，却力不能及，诚得出任当地长官，方能求得。”宪宗求药心切，乃诏授其台州刺史，令往天台山寻取仙草。

此诏一出，举朝震惊，群臣皆以为不妥。诸谏官首先至延英殿奏曰：“天子喜方士，自古有之，然却从未有使方士为刺史者，此必伤台州百姓也！望陛下三思。”宪宗正色曰：“朕为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今任命一州刺史，有何不可！”群臣愕然，又再劝谏。宪宗竟大怒，责斥曰：“劳烦一州之力而能为人主致长生，为臣者何以吝惜也！”群臣大惧，无再敢言者，遂皆退去。继而有谏官至中书省，以此事告知裴度、崔群，且曰：“圣上迷信求仙长生，恐非国家幸事，二位相公当谏阻也。”度、群以为然，于是同至延英殿奏曰：“柳泌方士，不当为官，请陛下罢其刺史，放归山林。”宪宗道：“二卿亦欲阻朕得长生乎？”裴度曰：“臣深愿陛下能长寿无疆。然不老及神仙之说，实不可信，柳泌言能炼长生药，不过是取悦陛下耳，不可信也。”宪宗不以为然道：“天下之大，焉知无有神仙。”裴度曰：“自古求仙者不计其数，然未见一人得成。秦始皇、汉武帝学仙之故事，具载于史书，太宗服天竺僧人长生药致疾而崩，此古今之鉴也。陛下春秋鼎盛，方励志太平，宜当拒绝方士之说。若能道盛德盈，使国泰民安，何忧无尧、舜之寿乎！”宪宗不肯信，厉色曰：“今姑且与卿等论用兵之事，至于朕求仙炼药，不须二卿过问。”言毕下阶避至内殿。二臣知天子一时难以劝谏，便不再进言，而专心于山东战事。

不几日，魏博节度使田弘正遣使上表，奏称已率全军自杨刘渡河，抵至恽州境内，距其州城四十里下营。宪宗见表大喜，谓裴度曰：“果如卿言，弘正既渡河，贼中大震矣！”度乃拜贺，宠辱不惊。未几，李愬亦遣使上奏，请求调春州司户董重质入武宁军。原来愬知董重质善用兵，见其被贬为春州司户，甚为惋惜，便上此表，请使其为朝廷效力。宪宗览毕，当即许之，诏授董重质权知太子詹事，供其驱使。又数日，横海节度使薛镇奏破淄青贼于齐州福城县，斩首千级，获贼将十人；义成军节度使李光颜奏于濮阳县界破贼，拔斗门、杜庄二城栅，获贼将十五人；田弘正又奏破贼于东阿县，获淄青都知兵马使夏侯澄等二十余将。宪宗闻之大喜，欲尽诛所获贼将。裴度谏曰：“昔日李愬得李祐不杀，而终能平蔡，今诸道所获贼将，皆非大奸之徒，不过是为师道胁迫，不得已从乱耳。请释之不杀，遣送各行营，归诸道驱使，且宣诏曰：‘若有父母须奉养者，可给盘缠遣归。朕所诛者，师道一人而已。’贼中闻之必然动摇，争相叛离师道矣。”宪宗以为然，遂从其言，下诏特赦夏侯澄等人，令遣送各行营，委诸军驱使。澄等既得恩赦，皆感念涕零，莫不竭诚效命。淄青将士闻之，亦感朝廷之恩，多有倒戈来降者。于是师道兵势日蹙，齐、曹、濮、济等州接连告急。

冬月，楚州刺史李听率军攻克沭阳，横渡龙沮堰，进围海州。消息传入恽州，师道惊惶失措，竟忧悸成疾。十二月，李愬将兵攻兖州金乡县，与淄青兵大小十余战皆捷，尽拔其栅，遂进逼县城。此时权知太子詹事董重质自岭南贬所奔赴武宁军行营。愬见之大喜，乃署为马军兵马使，令于军前效力。董重质感念泣涕，请命曰：“仆射给重质再生之恩，重质当以死还报。请为先锋，为公取金乡。”愬乃许之。令其与王智兴率三千军攻金乡。二将得令，乃率军趋至城下。重质急欲建功，冒矢强登其城，身受数创而不退，麾下将士见之，皆奋勇抢登，遂克其外城。李愬得报，乃与李祐率大军合攻内城，半日即破之，尽降其众。兖州刺史韩孟城闻讯大惧，急遣快驿至恽州求援。使者至牙城军府，却被师道家奴胡惟堪、杨自温拦下，问道：“有何急报？”使者曰：“金乡失守，兖州告急，请司空速发兵救援。”惟堪道：“我知之矣，自会报于司空。”遂打发了使者。转而谓杨自温道：“金乡乃兖州重镇，一旦失守，兖州危矣。是否速报司空？”自温曰：“司空疾病未愈，若知金乡失守，恐又加重病情，应是不告之为好。”惟堪以为然，遂匿而不报。于是师道竟不知。

未几，金乡捷报传至长安，宪宗览之欣喜，乃知师道指日可擒。而一旦淄青平定，两河割据数十年之局面将不复存在，届时四海归心，天下承平，可谓之中兴也。自古为君者，有几人能成此功业？功业既成，夫复何求？于宪宗而言，恐怕惟长生而已！当时柳泌出京已数月，宪宗心急长生药，乃遣使至台州催问。中使才奉诏离京，功德使窦林忽然上奏，称凤翔法门寺有佛指舍利，相传三十年一开，开则岁丰人安。来年正是开光之时，请遣使迎之。宪宗听毕大喜，自忖曰：“明年平师道，天下正当太平，佛骨应运而出，岂非天意也。”遂令枢密使梁守谦率长安各寺僧众往法门寺迎佛骨。

至来年正月，梁守谦迎佛骨至京师，宪宗乃先留之宫中三日，然后命神策军送巡长安诸寺，供万民瞻仰。于是京城之内，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市井百姓，皆争相瞻睹，惟恐落于人后。佛骨所到之寺，莫不人满为患。诸寺因而立规，令施舍钱财多者先观。为此，有财者倾尽家产供奉佛骨，无财者燃香臂顶以示虔诚。如此持续数日，吏民热情高涨不下，大唐宛若佛国。刑部侍郎韩愈见此情境，竟痛心疾首，扼腕叹曰：“佛与国争民，与民争利，其弊甚大，当灭之。”遂上《谏迎佛骨表》，劝天子焚毁佛骨，勿使其惑乱民众。宪宗正欲兴佛，忽见此表，龙颜震怒，乃出示宰相曰：“韩愈狂妄辱佛，当处以极刑。”裴度、崔群谏曰：“愈虽发狂言，却是出于忠恳，当无他意，请宽容以开言路。”宪宗曰：“愈言朕奉佛太过，犹可宽容；然谓东汉奉佛以后，天子便命不长久，何其违逆邪？愈身为人臣，狂妄至此，罪不可赦！”度、群又再求情，然而宪宗怒意难解，竟不肯赦。朝野闻之骇惧，争为韩愈进言。当时天下儒生奉韩愈为宗主，闻愈将处极刑，乃结群诣丹凤门请宽赦之。宪宗这才赦韩愈死罪，贬之为潮州刺史，限一日内出京。

韩愈接到诏书，不及辞别亲友，便匆匆只身上路。当时上元节才过，关中普降大雪，天寒地冻。韩愈行至蓝田时，前路积雪三尺，马不能进，只得停留稍歇。正将入馆驿时，忽见北面赶来一骑，韩愈注目望之，见来者乃其侄孙韩湘也。遂迎上前问：“汝为何来此？”湘至跟前，下马拜曰：“湘闻叔祖左迁潮州，特来随行。”愈扶起之道：“潮州路远偏僻，非人所居也。汝宜当留长安读书，以考取功名，勿要随我南行。”湘道：“湘自幼随叔祖学文，不愿远离叔祖。况且前路艰险，叔祖须人照料，湘宜当随从。”韩愈心知不能改其志，便不再坚持。乃寻来笔墨，赋诗一首以赠之，其诗曰：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湘读毕此诗，悲痛不已，哭曰：“叔祖一片赤诚，天子必能知之，来日当会召还叔祖。叔祖勿生他念。”愈叹息良久。稍稍风雪渐止，祖孙二人乃结伴上路，望岭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