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四、进讨师道
表至长安,宪宗览毕,乃遣使抚慰之。使者尚未出京,忽有报说凤翔节度使李惟简病薨。宪宗闻之震悼,乃追赠惟简尚书左仆射。继而思寻可代之之将,自忖曰:“淮西既平,两河归服,山东已无战事,可以以上将镇凤翔,外攘吐蕃,收复陇右矣!”念及此处,乃诏授李愬为凤翔尹、凤翔陇右节度使。并遣使至襄阳,晓谕之曰:“今山东已定,当乘时收复陇西,复大唐旧土,故以卿镇凤翔。卿迁镇之时,务必自长安过,以使朕得见卿面。”愬接诏感泣,乃西拜谢恩,然后率众离开襄阳,望长安而去。与此同时,宪宗命人筹备酒宴,欲犒劳李愬及其麾下十将。然而未等李愬抵京,山东忽然又生变故。是年五月,李逊自恽州归京,奏报宣慰李师道之事,曰:“师道顽愚,反复无常,恐不可不讨。”宪宗诧然,问其中缘由,逊乃尽以所知上奏。
原来当初李师道听从判官李公度之言,上表请归附,声言愿送子入京为质,并献沂、海、密三州。而其妻魏氏不欲使爱子远离,闻知此事后,乃与师道妾蒲氏、袁氏劝谓之曰:“自先司徒以来,李氏便有此十二州,至今已历三世、四十余年,奈何无故割而献之!”师道犹疑道:“我亦不愿献三州,可是朝廷已平淮西,我若不献地,恐有灾祸矣。”魏氏又道:“不献三州,朝廷不过是以兵相加。而淄青之兵不下数十万,足以守境。若实在力战不胜,再献之未晚也。”师道听言,乃后悔献地,直道:“公度误我!”遂归咎于李公度,乃令家奴胡惟堪、杨自温捕杀之。判官贾直言闻之大惊,劝谏师道曰:“公度一心为公,公奈何杀之。若杀公度,众幕僚必自危也,日后谁敢为公谋划,则淄青危矣!”师道为其所动,于是留李公度不杀,而囚之于牙城。
多日后,李逊至恽州,李师道以甲兵迎之。逊入军府,盛气正色,谓之曰:“吴元济敢叛朝廷,是自取灭亡也,公能献地归附,则是去祸求福之道也。愿公履行承诺,早日进献三州,送子入朝。吾也可归报天子。”师道犹疑不定,乃托辞退入后堂,与其家奴胡惟堪、杨自温等谋曰:“天使促令我献地并送子入朝,奈何耶?”二奴皆曰:“公尽管许之,他日天子责问,再上表推托即可。”师道以为然,遂复至正堂,拱手谓李逊曰:“先前因父子之情,且迫于将士沮阻,故迟迟未遣子献地。今劳烦天使远道而来,师道岂敢再迁延!”逊料其心不诚,于是回京之后,向天子奏明此中情形。
宪宗初闻其言,未肯尽信,仍对李师道报以希望。然而数日后,师道遣使上表,竟声言曰:“非臣欺罔圣上,实乃将士不许臣质子割地。”宪宗览之大怒,始信李逊之言,遂欲用兵淄青。于是召宰相商议曰:“师道顽劣反覆,不可不诛,朕欲削其官爵,兴兵讨之,卿等以为如何?”裴度对曰:“师道年少暗弱,不足为忧。可先以李光颜为义成军节度使,陈兵于滑州,以威慑之。如其知错悔悟,则可免于用兵;如若不然,则令诸道击之。”宪宗乃从其言,以李光颜为义成节度使,又以淮西节度使马总为忠武军节度使,陈、许、蔡观察使。以申州隶鄂岳,光州隶淮南。自此淮西镇不复存在。
诏既下,李光颜乃移镇滑州,大列兵于滑、曹边境。师道闻之,亦移兵曹州以拒之。宪宗见其全无悔意,大为震怒,乃决意讨之,遂又召诸相论兵定策。崔群进言曰:“宣武、魏博、义成、武宁、横海五镇邻于淄青,且皆受朝廷指挥,可使分路进讨,不设元帅。”裴度随之道:“武宁军节度使李愿本非大将之材,近闻其又染疾,恐已不能领兵,请使其弟李愬代之。”宪宗迟疑了片刻,乃采纳二人之言,改任李愬为武宁军节度使,且以左卫将军李祐为兵马使,供其驱使。然后下诏削夺李师道官爵,令宣武、魏博、义成、武宁、横海等五镇之师,分路进讨。
此时李愬已过潼关而至华州,忽接朝廷诏令,知军情急迫,乃立即折返向东。行至洛阳时,李祐亦快马自长安而来,愬见之大喜,挽其手曰:“一别半载,终又与君相见矣!”祐拜曰:“祐在长安,长念公之恩情,正忧无处报效,今得圣上诏令,从公出镇徐州,愿再为公前驱,平恽州,灭师道。”愬欣喜,乃与之同往徐州。数日后至州城,乃接替其兄李愿为武宁军节度使。而愿则受召还京,迁为刑部尚书。
七月中,愿率家众至京,随即入宫谢恩。宪宗见而谓之曰:“卿在徐州,数破师道,朕皆知之。今因卿有疾,故以卿之弟愬相代,卿且先于京师养疾,待痊愈之后,可出镇凤翔。”愿拜谢。宪宗遂令其归宅修养,继而又令人召来左羽林将军李听,谓之曰:“朕尝听承璀言卿有领兵之才,可为大将,今师道叛乱,朕欲使卿赴楚州,与愬等协同讨之,卿可愿往?”李听忙拜曰:“陛下委臣以重任,臣安敢推辞不就,愿赴楚州讨贼。”宪宗大喜,遂授之楚州刺史,令其由淮南进讨淄青。
李听奉诏至楚州,乃征召诸县将士及民兵,共得五千人,遂聚集军士,训诫曰:“李师道跋扈不训,常以兵犯淮南,今朝廷令诸道进讨,正是楚人报仇雪耻、为国建功之时,诸君能不奋力讨贼乎!”众将士窃窃私语,俄而有人呼道:“我等数败于淄青,乃不能敌也,进讨恐亦无功。”李听不以为然,又道:“正因淮南数败于淄青,贼乃以为淮南兵弱,必不为备。且今武宁、义成、魏博等道共讨淄青,贼必以重兵抗之,何暇顾及淮南耶!故此时渡淮击之,必能有功!”众将士受其鼓舞,一时士气大振。李听遂整肃军队,亲自操练数日,然后率军北渡淮水,进击海州。
与此同时,武宁军节度使李愬自徐州出兵,北攻兖州;横海节度使薛镇自德州渡河,南攻齐州;义成军节度使李光颜率军出滑州,东围曹州。魏博节度使田弘正亦欲率军渡河,却遭逢河北雨季,魏、博等州河水大涨,一时难觅渡河之地。于是上表请自卫州黎阳渡河,然后由滑州东进。表至长安,宪宗召宰相商议可否。李夷简、王涯皆曰:“在外统兵之事,当由大将裁决,弘正既有奏陈,宜准其所请。”裴度则不以为然,奏曰:“魏博不同于诸道,一旦渡河,不可退却,须立刻进击,方能成功。若由黎阳渡河至滑州,即由度支供给军费,徒增供饷之劳,更生观望之势。况光颜、弘正皆少果断,恐互相猜疑,以致迁延。与其渡河而不进,不如于河北蓄养声威、秣马厉兵,待霜降水落,再自杨刘渡河,直指郓州,得至阳谷立营,则兵势自盛,贼心动摇矣。”宪宗听毕曰:“卿言是矣!”遂纳其言,令田弘正先勿渡河,静待时机。弘正既得诏令,乃移军博州,以待河水下降。
至此,诸道除宣武外,皆已奉诏进讨淄青。宪宗见韩弘久未出兵,不禁盛怒,乃召谓裴度曰:“弘坐领数万大军,今却按兵不动,岂非有不臣之心也!”度对曰:“先前讨元济,弘确有观望之势,然今淮西已平,弘必有惧意,安敢不遵诏令?臣料其近日必有行动,请陛下静待之。”宪宗乃从其言。不几日,汴州监军上奏,称韩弘带病乘舆东出,率宣武军万人进围曹州。宪宗闻之大喜,深叹裴度知人,遂尽以用兵之事委之。宰相李夷简自以为才能不及度,乃上疏请出镇。宪宗亦不挽留,乃罢之为淮南节度使。数日后,又罢王涯兵部尚书。于是朝中仅余裴度、崔群二相。众臣知天子不久必立新相,皆猜测人选。而吐突承璀却已按捺不住,上奏曰:“户部侍郎皇甫镈、盐铁使程异皆有治国理财之能,先前征讨淮西,赖二人供应不溃,方得成功。如此大才,当可为相也。”宪宗因皇甫镈、程异多次进献“羡余”之财,本就宠信二人。闻承璀之言,更为赏识之,遂下制以程异为工部侍郎、盐铁使,与户部侍郎、判度支皇甫镈并为同平章事。
诏旨既出,朝野骇愕,百官哗然。裴度、崔群以皇甫为人奸佞,乃上奏极言不可使之为相。宪宗却不听。度无奈而退,至殿外怅然曰:“吾耻与小人同列。”遂上请求自退。宪宗又不许。于是度又再上疏,曰:“镈、异皆佞巧小人,陛下一旦置之相位,朝野无不骇笑。据臣所知,镈在度支,专以多取少与为务,凡内外仰给度支之人,无不欲食其肉。先前克扣淮西粮料,军士怨怒。适逢臣至行营晓谕慰勉,方平息人怨。今旧将旧兵悉向淄青,闻镈拜为宰相,必皆惊惶忧惧,知无可申诉之地矣。程异虽人品庸下,然心事和平,可处烦剧,不宜为相。至于镈,资性狡诈,天下共知,唯能迷惑圣聪,足见奸邪之极。臣若不退,天下谓臣不知廉耻;臣若不言,天下谓臣有负恩宠。今退既不许,言又不听,臣如烈火烧心,乱箭穿身。今淮西荡定,河北底宁,承宗拱手削地,韩弘抱病讨贼,岂是朝廷之力能至此哉?只因处置得宜,能服其心耳。陛下建升平之业,十已八九,何忍还自堕坏,使四方解体乎?”宪宗见表不悦,以为裴度欲专朝政,遂不听其言,不改诏令。
于是皇甫镈、程异入中书省,出任宰相。镈自知不得人心,为巩固相位,乃百般谄媚取巧,专为迎合人主。其拜相次日,便上奏曰:“今诸道合讨李师道,所需钱甚多,而国库不盈,无以养战。请削减内外官吏俸禄以助国用。”宪宗闻奏欣喜,以为是治国良策,遂命中书省颁布施行。给事中崔植得令,大觉不妥,乃将敕书封还,上疏论曰:“百官俸禄皆有定额,岂可一朝而削之。且今朝廷正用兵淄青,若突然减俸,恐伤诸将之心矣,则谁肯为朝廷用命耶!”宪宗听言恍悟,稍思后道:“既如此,便暂且搁置,容后再议。”崔植拜退,归中书省将此事告知裴度、崔群二相。度闻之痛心疾首,抚膺长叹曰:“奸臣必误国矣!”崔群则曰:“幸而陛下省悟,已收回敕书耶!”度曰:“只恐陛下今日英明,明日又为皇甫所惑。”言毕,又叹息不已。崔群亦为之怅然。二人正忧虑之际,忽得泾原军奏报,称今年度支所给绢帛皆是残旧之物,随手一触便会破裂,故不能用,将士因而愤怒,尽数焚毁之。裴度闻之震惊,谓崔群曰:“皇甫镈自判度支以来,多次克扣军费,以谎称羡余,献于君上以邀宠,今以破绢供给边军,必又从中渔利,当查清此事,奏明圣上,以治其罪。”崔群以为然。于是二相亲查此事,果得其原委。
原来度支所给边军绢帛皆出自宫中内库,乃是存积多年之旧物,早已破不堪用。而皇甫镈以户部名义高价购之,用以供给边军。如此一来,国库之钱流入内库,成为天子私财,而对于库钱之流失,却无人会去质疑,因为度支账目上只会记作:购绢帛给边军。可谓滴水不漏。裴度查清此中环节,一时惊讶不已,直叹道:“钱谷之吏,滥用职权,偷梁换柱,竟是为邀宠,真祸国殃民也!”崔群亦叹道:“若非边军上报,此事便如石沉大海,无人知晓矣。皇甫镈之奸,可见一斑。”度曰:“吾当上奏圣上,揭露其谋。”遂于次日延英问对时具奏此事。宪宗初闻诧然,未肯尽信,问皇甫镈曰:“度所言属实乎?”皇甫博慌忙拜道:“裴公所奏并非实情。臣确曾购宫内绢帛以给边军,然所购绢皆完好,并无破旧。”言及此处,指其脚上靴道:“臣此靴亦是内库所出,臣以钱二千买之,服一年仍坚完无损。请陛下明察。”宪宗听信其言,点头曰:“此靴确是宫中所出。”裴度大急,请召边军将士入朝为证,宪宗竟不许。度失望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