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二、天下之中
且说李愬屯兵蔡州蹴鞠场,乃严律麾下,与民秋毫无犯。于是百姓不惊,市肆不改,各级官吏仍司其职,一如往常。如此过了两日,李愬乃令军中蔡人各归其宅,与亲人团聚。于是李祐、李忠义、吴秀琳等皆归宅探亲。陈郁亦回陈氏旧宅,告祭先人。其驱马城西,寻路至老宅,却见宅院早已荒废,目之所及,一片萧然。郁见此景,悲怆摧心,痛哭不止。遂设灵位祭祀父母亲戚,然后复归鞠场。李愬见其形容憔悴,知是哀悼先人所致,乃宽慰曰:“今元济成擒,吴氏覆灭,君之父母当安息矣!”陈郁听言,精神有所好转。李愬又谓之曰:“昔年李希烈囚颜鲁公于蔡州,后鲁公为国捐躯,举国震悼。吾欲于蔡州祭之,使蔡人知忠顺之义。君可知鲁公遇难之地在何处也?”
郁对曰:“李希烈昔年囚鲁公于龙兴寺,鲁公便是在寺中遇难。”
愬又曰:“且引吾一去。”
郁应诺,遂引李愬及诸将至城北龙兴寺。
众人至寺门,见门前立有一石碑,愬近观碑文,见其上书:周公营洛建表测影,豫为天地之中,汝南又豫州之中。愬见其字迹遒劲有力、饶有筋骨,惊叹不已,问寺中僧人曰:“此碑为何人所书耶?”
寺中主持道:“乃颜鲁公丹青。”
愬曰:“真是颜太师也!”
主持曰:“昔日颜鲁公困于龙兴寺,与老衲交好,老衲素闻鲁公笔法高超,故请其留赠墨宝。鲁公遂书此天中碑文,老衲便请匠人刻碑立于此地。”
李愬感慨不已,谓左右曰:“颜鲁公忠骨节臣,不幸为贼人所害,殡于蔡州。今淮西已平,正当为鲁公建庙,使蔡人祀之。”
诸将以为然。于是李愬命人改吴氏家庙为颜真卿庙,使蔡民祭祀之。又命人拓“天中”碑文,并书信一封,遣人送往长安,交与爱妻洛兮。
未几,彰义军节度副使马总至蔡州,陈郁奉命迎接,使入鞠场会见李愬。总既见愬,乃言裴度不日即至,又代度慰劳将士,不在话下。又数日后,裴度率洄曲兵万余人至蔡。愬得报,即率诸将及蔡州官吏出城迎之。度至城门望见李愬,乃下马上前。愬乃背弓负箭,列于路左,躬身叉手曰:“李愬拜见相公。”
度见其礼太重,乃曰:“常侍之礼过矣,度不能受!”遂欲回避之。
愬乃曰:“蔡人顽悖,不识上下之分,数十年矣。愿公因而示之,使知朝廷之尊。”
度乃知其用意,暗叹其谋虑深远,遂受其礼。然后率众入城,一路见民坊完好,市肆井然,全不似才经历大战之状。度知此皆李愬之功,乃叹谓左右曰:“昔日李太师收复长安,庙宇不毁,百姓不惊,今常侍克定蔡州,又复如是。此父子名将,古今未有也!”
左右听言纷纷称是。少顷,度至军府,乃欲宴请李愬,却听人报说李愬已率军离蔡,还军文城了。度不免惋惜,但见李愬如此知大体,又倍感欣慰。
裴度既入蔡州,乃居于牙城,建彰义军节,行节度使之权。当时蔡州有降卒数万,其甲胄器械皆被收缴。裴度乃从中选精卒二千为牙兵,归还其盔甲兵戈,使护卫军府。判官李正封、掌书记李宗闵等恐生变乱,乃谏曰:“蔡人反仄者尚多,不可不备,公以之为牙兵,恐有危险!”
度笑曰:“吾为彰义节度使,元恶既擒,蔡人即吾人也,岂能疑之!”宗闵等愧不再言。
于是裴度用蔡人为牙兵而不疑。入夜后,又率随从二三人登牙城,欲抚慰兵卒。行至城梯,忽听上有哭声,近前看时,见是众牙兵在泣泪,遂问其故。
牙兵答曰:“我等皆戴罪之人,自以为当死。而公却用之不疑,使宿值牙城,因而感泣。”
度听言道:“尔等既已去逆从顺,便是大唐官兵,吾何须疑之耶!”
众牙兵闻言,莫不涕泗,下拜道:“公之大恩,我等当以死相报。”
度教众人起身,言道:“尔等不当报我,而应报效朝廷,不然,若复有节度使叛乱,尔等为报恩从之,岂非又成反贼矣!”
众人哑言,有一卒问曰:“若节度使于将士有大恩,将士能不报之乎?”
度曰:“尔等所言恩者,无非是赏赐与宠信,焉能与天子之恩相比?天子赐节度使旌节,以土地授之,恩不可谓不深,若节度使不思报效,反为专擅土地而作乱,为将士者,又何必为报其恩而从乱?”
众卒听言,大受触动,皆道:“今日听公一番教诲,方知忠逆之理也!”
度仰面而笑。继而移步城边,举目远望,却见满眼漆黑,竟无一家灯火。不禁诧异道:“才过巳时,何以百姓皆已熄烛?”
有牙兵道:“公有所不知,自贞元以来,吴氏父子为防有人叛之,乃不许夜间燃烛,且严禁人在道途上私语,凡有过从密切者皆下狱罪死。”
度听毕叹曰:“吴氏父子视百姓如蝼蚁,焉能不覆灭!”遂令左右曰:“明晨召城中耆老至军府,吾有要事相商。”左右领诺,遂去安排。
次日,城中耆老数十人聚于牙城外,听候指示。裴度闻人已至齐,乃登城谓众曰:“诸公皆是蔡州年长且有人望之士,当能为蔡民表率,吾今欲与诸公约法:自即日起,城中禁盗窃、抢掠、私斗、杀人等,余者皆不问,民户往来不限昼夜。可乎?”
众人听言,惊喜不已,皆拜曰:“愿与相公立约!”
度悦然,遂以节度使名义颁布法令。蔡人闻令莫不欢喜,始知有生民之乐。度见百姓安乐,心中甚慰。正为此感慨间,有报说韩愈求见,遂令召入。
愈既见度,施礼后乃道:“今日有一处士柏耆至馆驿来见,尽言藩镇之事。愈见其仪表不凡,便问其家世,乃知是前左神策大将军柏良器之子,父死后隐居淮西山野间。愈又问其言藩镇之事有何用意,其乃曰:‘淮西既平,王承宗已破胆矣。某愿往河北劝说之,则可不用兵而收成德。’愈以为其所言乃安邦之策,故来报知于公,以请裁决。”
度听毕喜曰:“若得不战而收成德,是为国家之大幸也!”叹毕问愈:“此人现在何处?”
愈曰:“便在门外听候。”
度遂命人引入。俄而见其人,乃问:“尔果能为吾说服王承宗乎?”
柏耆道:“须得相公作书,某持之以说承宗,如此方能成功。”
度大喜,遂作晓谕承宗之书,然后加盖宰相印,使其持之赴河北。伯耆既去,忽又有报说中使将至。度闻报谓韩愈及左右曰:“君上必有诏,随吾迎之。”遂率众出迎。中使见度乃道:“圣人有敕。”度乃率众跪拜。中使遂宣诏曰:
门下:淮西立功将士及蔡卒降者,委韩弘、裴度条疏奏闻。凡淮西州县百姓,给赋二年;免除陈、许、颍、唐四州来年夏税。官军凡战亡者,皆由国家收葬,给其家衣粮五年;其因战伤残废者,仍给衣粮。
诏宣毕,中使谓度曰:“陛下见李常侍奏表,知淮西已平,委公与韩公处理善后之事。”
度曰:“陛下仁德,度代诸军将士及蔡州百姓叩谢天恩!”遂再拜接招,继而与韩愈等整理诸将功勋录及归降蔡将名录,交中使上呈天子。
中使复归长安,正赶上李忠义押解吴元济至京。宪宗乃率百僚御兴安门受俘,献元济于宗庙,又徇于两市,然后斩之于独柳树下。又以元济妻沈氏没入掖庭,弟二人、子三人皆流放远州,判官刘协等七人处斩。自是贼首伏诛,朝野共贺,天下同庆。
继而宪宗又依裴度、韩弘所进功勋录封赏诸将:以李愬为检校左仆射、襄州刺史,充山南东道节度使,赐爵凉国公,勋上柱国,食邑三千户,与一子五品正员官;加宣武军节度使韩弘兼侍中;忠武军节度使李光颜、河阳节度使乌重胤并为检校司空;以宣武军都虞候韩公武为检校左散骑常侍、鄜坊丹延节度使;以魏博行营兵马使田布为右金吾卫将军;以唐随邓节度副使陈郁为检校兵部尚书、唐随邓节度使,以兵马使李祐为神武将军,知军事。其余诸将,各有迁官。
诏至各军,诸将皆喜而拜受。李愬乃以军权转交陈郁,率山河十将自唐州移镇襄阳。众将士不舍其去,皆出营相送,途中有人谓愬曰:“我等有事不解,欲问仆射。”
愬反问:“诸君是欲问取蔡之事乎?”
将士皆称是,李进诚问:“当初公败于郎山而不忧,胜于吴房而不取,冒大风雪而不止,孤军深入而不惧,然终得成功。此皆众人所不解也,敢问其故?”
愬解释曰:“朗山不利,则贼轻我而不设备矣;若取吴房,则其残众奔入蔡州,并力固守,于我不利,故存之以分蔡州之兵;风雪阴晦,则烽火不接,贼不知吾至;孤军深入,则无退路,人人皆死战矣。夫有远谋者不顾近忧,虑大事者不计小节,若矜小胜,恤小败,先自乱矣,何暇立功乎!”
众人听罢,疑惑尽解,莫不叹服。又行数里,愬乃驻足谓众人曰:“前路尚远,不必再送,诸君请归。”
众将士泣拜道:“仆射保重!”李愬遂拱手辞别众人,旋即上马西去。时为冬月初,距其雪夜袭取蔡州已过去十多日,天下士人知之,莫不惊叹称颂,诗人王建有诗赠曰:
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裂马无声。
遥看火号连营赤,知是先锋已上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