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一、雪夜入蔡

元和十二年十月，寒风卷地，冰冻千里。至九日，蔡州忽然飞雪，纷扬如柳絮，飘洒似芦花。李愬见之，召陈郁、李祐、李忠义三人道：“天时已至，可以出兵矣！”遂命马步都虞候、随州刺史史旻留守文城栅；以李祐、李忠义为先锋，率三千“突将”为前军；自与陈郁、李诚义率三千人为中军；以唐州刺史李进诚将兵三千为后军。三军各备三日口粮，晨发文城，望东而行。军出栅门，诸将问将往何处，愬曰：“尽管东行即可！”众军依令向前。又行六十里，乃至张柴村。此时天色阴黑，风雪漫天，淮西戍卒皆缩于帐中取暖，对外无所戒备。李祐、李忠义乃率“突将”乘夜袭之，二将先攻烽火台，杀烽子六人，又聚围其营，尽杀戍卒数百，遂据其栅。俄而李愬引军至，乃命士卒在此稍歇，食干粮，整鞍辔。约半个时辰后，李愬唤来王旭辉、柳子野，令曰：“命汝二人率义成军五百人镇守村栅，若朗山救兵至，为吾阻击之。”二将领诺。愬又唤丁士良曰：“命尔将五百人断洄曲及诸道桥梁，勿使淮西军回援蔡州。”士良率兵北去。愬遂令三军起拔，继续东行。诸将不知何往，纷纷来问曰：“今天色已晚，又风雪交加，将往何处耶？”愬正色曰：“入蔡州擒吴元济！”诸将大惊失色。监军李诚义哭曰：“果中李祐奸计也！”诸将亦曰：“张柴村以东道路，皆官军所未尝行，此去必不得生还也，不如退还文城。”愬不听，促令急行。将士不敢有违，乃冒寒前进。

时大风雪，旌旗裂，四野漆黑，道途不辨，人马但有失足，便僵卧不起，众军才行五六十里，冻死者已十之二三。至夜半，风雪愈甚，李祐、李忠义引路疾进，又行数里，终望见蔡州悬瓠城。愬恐惊动戍卒，令曰：“将至悬瓠城，不可发声，喧噪者斩！”军士遂皆衔枚而走。又行里许，遇一个方池，中伏鹅鸭。愬见之甚喜，乃令石孝忠以槊搅击，那鸭鹅受到惊动，争相鸣叫，官军便以此掩盖脚步声，疾行至城下。自吴少诚拒命以来，官军已三十余年未尝至蔡州，故蔡人无所戒备。李祐、李忠义率突将掘其城垣，率先登城，尽杀城上守卒，然后开启城门，举火为号。李愬见城上火起，知外城已得，遂引大军入城，又分遣山河十将肃清街衢，诛其巡逻士卒，只留打更者不杀，于是城中只听得报时声，不知官军已至。

继而李祐、李忠义潜行至内城下，又如法炮制，掘城墙、杀守卒，开城迎军。愬既入内城，乃集结众军，进驻吴元济外宅。此时天将拂晓，雪亦渐止，城中鸡鸣声四起，似如往常寂静祥和，全无异样。少顷，牙城鼓吏登上鼓楼，将击钟鼓以解除宵禁，忽见城下外宅人马聚集，乃觉有异常，急入报吴元济曰：“有甲兵据外宅。”元济尚在寝睡，闻报乃曰：“必是俘虏与囚徒作乱，待天明后诛之。”遂不以为备，又仰卧安睡。未几，又有人来报曰：“城已陷，府外遍布甲兵。”元济起身道：“必是洄曲子弟归来索取冬衣，且去一看。”遂披衣持剑而出。才至庭中，忽闻城外有人呼曰：“常侍传令，进围牙城，勿使一人得出。”声落，应者近万人。元济惊怖道：“何等常侍，能至于此！”有人报曰：“乃左散骑常侍、唐随邓节度使李愬也。”元济大愕，急率左右牙兵登城拒战。

李愬闻元济上城，乃谓李祐、吴秀琳曰：“吾不愿徒增杀戮，请二君为我劝降元济。”

二人领诺去，至牙城下呼唤元济出降。元济大恼道：“吾待尔等不薄，奈何叛降，又引官军袭蔡！”

李祐道：“汝反叛朝廷，吾等去逆从顺，何言背叛。”

吴元济气血翻涌，大骂不止。李祐见其不肯降，乃归报李愬。愬曰：“元济所以负隅顽抗，是望董重质回军相救也。重质家在何处，吾当亲访之。”

李祐遂率百骑引愬至董重质宅。重质母及妻儿见官军至，皆惊惶仆地，嘤嘤而泣。愬见之乃安抚道：“吾乃朝廷大臣，奉命平吴元济，至于蔡州将士及家眷，凡降者皆不问。”

众人听言少安，哭声渐止。愬又曰：“今重质拒洄曲以抗官军，其罪莫大，惟请降方可免死，谁能为吾召之？”

众人面面相觑，俄而一少年拱手道：“我愿为公劝家父来降。”

李祐指之谓愬曰：“此重质长子伯禽。”

愬遂谓董伯禽曰：“尔且言于乃父，如其肯降，吾可保其不死，亦可保汝家族平安。”伯禽泣涕应诺。愬又令郑澥作招降书，使伯禽持书赴洄曲以晓谕其父。

次日，董伯禽驰至洄曲，入军帐谒见董重质。重质见之惊问曰：“尔不在蔡州，来我行营作甚？”

伯禽泣曰：“官军已入蔡州，儿奉命来劝降阿爷。”

重质大惊道：“胡言！官军皆在郾城，何以入蔡州！”

伯禽道：“唐邓节度使李愬夜袭悬瓠城，已尽得内外城，吴元济正率牙兵拒牙城抵抗。”

重质愕然，形如失魂，良久乃问：“李愬遣尔来，有何指示？”

伯禽遂呈上李愬招降书，且曰：“李公请阿爷归降之，愿保阿爷性命及家族平安。”

重质接来书信览毕，竟默然良久。伯禽见状涕泗道：“吴元济大势已去，阿爷何必再保之。不如归降以自保。”

重质怅然曰：“元济反叛，吾为主谋，今若归降，能得朝廷免死乎？”

伯禽曰：“儿观李公仁义智勇，其既承诺保阿爷不死，必不会食言。请阿爷勿忧！”

重质思虑再三，终下决心，乃单骑出营，南奔蔡州而去。

未几，董重质至州城，乃驰入吴元济外宅谒见李愬，拜曰：“罪将董重质拜见李公。”

李愬见之大喜，扶之道：“吾盼公久矣，今终得相见也。”

重质道：“重质随吴元济叛乱，实是有罪，蒙公指明生路，感念不尽，今愿归降，惟公命是从。”

李愬喜曰：“吾得公之助，元济可擒矣！”遂令李祐引其至牙城外，招降吴元济。

城上牙兵见董重质大惊，急报于元济。元济不肯信，乃登城观之，见果是董重质，惊恐万状，急道：“重质已降，奈何，奈何！”

其妻、弟皆劝其出降。元济犹豫不决。判官刘协曰：“此时出降，已不能免死，不如待申、光二州及朗山、吴房之兵来救，或有生机。”

元济听言复生希望，遂拒守牙城不出，等待援军。

诸将见元济不降，皆请攻城。陈郁谓李愬曰：“元济不肯就缚，郁请领兵破其城，必擒此贼。”愬从其言，遣其与李进诚将兵攻牙城。

二将乃奉命攻其外门，半日即破之，遂得蔡州甲库，尽取其器械。当时天色已晚，陈郁乃暂令收兵，命将士抱干柴屯于城下，士卒连夜寻柴，至天明乃得数车。二将遂又攻内宅南门，纵火焚柴烧之。城上牙兵见势，急向外放箭投石，城下一时矢如雨下，官军竟不能近前。陈郁正心忧时，忽见蔡州百姓抱柴负薪而至，争相来助官军。城上牙兵见而泣道：“城下乃吾父母兄弟，何忍伤之！”于是收起弓箭，任百姓上前。陈郁乘机令甲兵毁门，遂破之。

元济见南门已毁，知大势已去，乃素服登城，朝下泣拜曰：“元济知罪，愿降！”

陈郁遂命人取长梯搭于城头，呼曰：“且沿梯下城。”

元济乃扶梯而下。郁遂缚之以报李愬。诸将见元济已成擒，莫不欣喜，皆举手相庆，并向李愬贺曰：“贺喜常侍，元济已擒，蔡州平矣！”

李愬欣然曰：“此皆三军将士之功也，吾当上表以奏！”遂令郑澥拟表，具奏取蔡擒元济之事。次日，又命李忠义械送元济及其家众至京师，且遣柳子野告于裴度。当日，申、光二州及朗山、吴房等兵二万余人相继来降。愬乃令各军归去候命，然后自率唐随军屯于城中蹴鞠场，以待裴度。

次日，柳子野至沱口，具以袭蔡之事告于裴度。度初闻此讯，惊喜不已，谓韩愈曰：“常侍果真成功矣！”俄而诸将闻讯，皆来拜贺曰：“恭贺相公克定淮西！”

裴度激动道：“天佑我唐，中兴有望，当拜贺天子！”遂率诸将北面再拜。

继而马总道：“今董重质已降李常侍，而其兵尚在洄曲，当率大军收降之。”

李光颜道：“若引大军围洄曲，则蔡兵必犹疑抗拒，光颜请单骑诣其营以降之。”

裴度以为然，近前曰：“李仆射万望小心。”

光颜应诺。遂辞了裴度，单骑驰入洄曲，立马营门，大呼曰：“蔡州已归朝廷，尔等何不早降！”

众军士闻声聚向营门，喧哗不止。光颜又呼曰：“董重质已降而免死，尔等更待何时！”

众军士纷纷解甲投戈，跪拜曰：“愿降！”

光颜心喜，又曰：“尔等且守营中，听裴相公之令。”

众人应诺。光颜遂归沱口回报裴度。度闻知大喜，遂率众至洄曲受降。继而遣马总先行赴蔡慰劳李愬及其将士，然后率韩愈、李宗闵及洄曲降兵万余人南下蔡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