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沱口观兵
翌日，韩愈返归郾城，具以韩弘之言回报裴度。度由此心安。而韩公武得其父之令，亦一改此前态度，率所部宣武军全力筑城。又几日后，有中使自长安来，传天子诏令曰：陛下有敕，罢各军监军，归军权于将帅。诸将闻而欣喜，皆感激裴度，争相请战。度乃曰：“吴元济兵势已蹙，必有惧意，今当先遣使劝降之，若其肯降，则可不战而胜；如其不降，再进讨不迟。”诸将以为然。于是裴度乃于军中招募善辩之士以出使蔡州。不久，有一陈留人武昭谒行营来投，向裴度自荐曰：“某不才，颇善言辞，愿为公劝说吴元济来降。”度见其人勇气可嘉，且能言会道，以为可用，便以之为使，劝降吴元济。九月，武昭奉令潜至蔡州，乔作百姓混入城中。又至牙城节度使府，于门外大呼曰：“吴元济何在，引吾见之。”门外牙兵大感诧异，乃执戟上前，驱逐之道：“何人在此喧哗，速速退去！”武昭又呼道：“吴元济有大患，速引某见之，不然无可挽救矣！”牙兵听言面面相觑。此时门外声响已惊动吴元济，少顷即见其家奴出门来，问武昭曰：“汝是何人，自何处来？”武昭曰：“自北方来。”家奴入门回报。俄而又出来，谓武昭曰：“且随我来。”遂引之入城，进了节度使府。武昭见了元济，施以叉手之礼。元济乃问：“足下何人，何以来此？”武昭曰：“某姓武名昭，一介布衣，今奉裴相公之命，来为吴公谋一生路。”元济大惊，以剑指之曰：“朝廷之人，敢来蔡州，不惧死乎！”武昭笑道：“某无名之辈，命何足惜，倒是吴公一方节帅，家族百口，一旦身死族灭，岂不惜哉！”元济不禁惊惧，忙收剑回鞘，请其入座。武昭坐而又道：“公以三州之力，独抗朝廷三载，虽未败亡，然尚能支持几日耶？今裴相公亲至郾城督战，诸军协力进击，蔡军虽勇，可以抗衡乎？裴公不欲使公族灭，故使某约公归降，可保公不死。”元济听言缄默，须臾怅然曰：“某先前上表请降，奈何为诸将所制，不得出蔡，今虽有归降之心，却已身不由己矣。”武昭道：“如此说来，公是欲与官军决一死战乎？”元济曰：“吾实不欲与朝廷战，只是事已至此，别无选择。除非朝廷即刻罢兵，赦吾之罪，不然诸将必不肯退兵，吾亦只有背水一战耳。”武昭问：“公今年几何？”元济道：“二十又五。”武昭长叹曰：“惜哉，惜哉！”言毕乃起身，叉手深躬曰：“公多保重。”遂告辞。元济也不阻拦，乃赠以厚礼，命人送其出城。
武昭既归行营，乃以元济之言报知裴度，且曰：“某至蔡州，见其百姓多面黄肌瘦，争食野菜。料是其粮已不支，百姓无以为食，故而如此。”度听毕叹曰：“百姓何罪，竟受此苦！吾辈当尽快攻取蔡州，以解救生民。”遂令诸军伺机出兵，进逼蔡州。
数日后，李愬于文城接裴度之令，将欲率众攻取吴房县。当日正逢九月寒露后第二十七日，是为阴阳家所言往亡日。忌拜官上任、远行归家、出军征讨等。故而诸将曰：“今乃往亡日，不宜出兵也。”愬则曰：“吾军兵少，不足以攻克吴房，故须出其不意。正因今是往亡日，贼必不戒备，方可乘机击之也。”诸将以为然。于是李愬率军五千进逼吴房。吴房守军果然戒备松弛，及官军兵临城下，才匆忙登城应战。李愬集结重兵，全力攻其西门，半日即克外城，斩首千余级。余众退守子城，坚壁不敢出。诸将欲再攻子城，李愬曰：“子城坚固，不宜强攻，且退出外城，诱贼兵来追，再还而击之。”遂引兵向城外撤退。吴房守将孙献忠见官军后撤，果然引骁骑五百来追。官兵惊乱，争欲逃遁。愬乃下马，举剑令曰：“敢退者斩！”众将士皆惧，乃反身力战。李忠义跃马冲锋，直取孙献忠，交手数合，斩之于马下。蔡兵见失了主将，皆惊惶退却。官军欲乘胜攻其子城，愬却号令收兵还营。诸将大惑不解，李进诚乃问：“贼势已蹙，此时攻其子城，当可拔之。何以退兵耶？”愬曰：“战之成败，不在一城之得失，吴房虽可取，但非吾计也。”遂引兵还营。
大军既归文城，李愬乃召陈郁、李祐、李忠义至大帐，屏退左右后与三人商议曰：“朗山、吴房之贼已不足虑，此时取蔡州可乎？”李祐曰：“目下蔡之精兵皆在洄曲及四境抗拒官军，守州城者皆老弱之卒，可以乘虚直抵其城。待贼将闻之，元济已成擒矣。”愬深以为然。李忠义道：“吾与祐皆蔡人，熟知入蔡之路，愿为前锋，为公取蔡。”陈郁道：“吾亦是蔡人，岂敢落后！愿同为前驱。”愬喜曰：“有诸君相助，必可擒元济。不过此战毕竟凶险，一旦入蔡便无退路，必须仔细筹划，以确保万全。”三人皆称是。于是四人又密议袭蔡之策。一切商量妥当，李愬乃召来掌书记郑澥，告之以袭蔡之事，然后道：“汝即刻快马至郾城，将吾计密告裴公。切记，此乃机密，不可泄露与他人。”澥拱手应诺。愬遂遣轻骑扈其北去。
未几，郑澥至郾城，乃报明身份，请见裴度。度听闻是李愬使者，遂令召入，问曰：“常侍遣尔来为何事耶？”澥目视左右，曰：“事关重大，请相公先屏退左右。”度遂令左右退去，然后道：“今四下无人，可以言也。”澥遂道：“常侍欲取蔡州，将以本部兵马直捣州城，生擒吴元济。”度听毕大惊，近前问：“常侍今驻于文城栅，去蔡州百里，将如何取之耶？”澥曰：“正因文城距蔡州远，贼无有戒备，袭蔡方能成功。”度点头道：“兵非出奇不能制胜，常侍真良图也。”言毕问曰：“唐州兵少，吾欲遣兵助之，如何？”澥曰：“唐州之军足以取蔡，若此时调动兵马，必使贼警觉，则计难成矣。请相公督令陈许、河阳诸道兵马进逼洄曲，使董重质不能回援蔡州，则蔡州可取也。”度颔首道：“常侍思虑周全，吾自当依言而行。”澥拜谢。随即辞归文城。
郑澥既去，裴度乃召来韩愈，将此事告之。愈惊曰：“此乃上策也，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若得成功，淮西可速平也。”度曰：“虽是上策，却也凶险万分，非上将不能为之，李常侍将门虎子，可当此任。”愈曰：“只是如此一来，破蔡之功将归于李愬矣！”度曰：“平蔡是大，功劳是小。吾率尔等出关讨贼，岂是为功名耶！”愈道：“相公所言是也。朝廷讨蔡三载，国家已然疲敝，早一日平蔡，便早一日使天下安定。”度点了点头，问曰：“沱口筑城进展如何？”愈曰：“城已筑半，不出数日即可筑成。”度曰：“明日随吾去沱口观之。”愈应诺，遂去安排行程。
次日，裴度率马总、韩愈及行营诸将赴沱口督看筑城。李光颜以沱口邻近洄曲，恐淮西军来袭，乃嘱咐田布曰：“尔以骑兵五百伏于五沟，贼若至，与吾夹击之。”布应诺，领兵至五沟设伏。继而裴度率众至沱口，见其城已初具规模，不禁欣喜，正欲入城看时，忽听南面喊杀声大起，随即便见淮西军如潮般汹涌而至。原来正如李光颜所料，董重质闻裴度至沱口观筑成，亲率大军出五沟，欲截击之。霎时间，淮西军张弓露刃，已距度不足百丈。众人大惊失措，李光颜急谓乌重胤曰：“贼来袭，公护相公先入城，吾去退敌。”遂引忠武军迎击。田布亦率伏兵出，举槊大呼曰：“贼至，正是立功之时，随我冲杀。”遂跃马而进。官军万余人前后夹击，竟抵不住淮西军，阵型乃被冲散，将欲退却时，李光颜据马大呼曰：“相公尚未入城，敢退者斩。”众军拼死力战，抵住淮西军。乌重胤等乘机护裴度北走，而身后追兵不绝。马总、韩愈、李正封等皆执刀刃，掩护裴度且战且退，终于得入沱口城。
淮西军见裴度已入城，乃循序退兵。李光颜不敢急追，亦引兵回撤。田布却不肯退，乃号令众军曰：“贼欲退，必过五沟，尔等随吾断其归路。”遂引众军疾驰向南，至五沟扼桥而战。淮西军见桥已失，乃弃马争相越沟，踩踏及坠死者不计其数。布又令放箭，沟中士卒急欲奔逃，不及闪避，死者千余人。布遂收缴马匹，勒兵而还。
且说李光颜收兵还沱口，见度平安无事，方才安心。度惊魂未定，谓诸将曰：“今日若非公等，吾必陷于贼矣！”诸将道：“贼来势汹汹，幸得李仆射与田中丞率军力战，方杀退之。”度乃至光颜面前，施以叉手之礼。光颜受宠若惊，忙躬身道：“相公礼重矣，光颜岂敢当也！”度环视帐中，问：“田中丞何以未归？”话音未落，人报田布斩贼首千余级，正领兵还城。度大喜，待田布至大帐，乃挽其手曰：“君见危授命，果有乃父之风也！”田布叉手道：“布保护不力，使相公受惊矣！”度笑曰：“吾今日见诸君之骁勇，乃知贼不足惧也。待沱口城筑毕，以此进击洄曲，必能有功。”诸将以为然。马总道：“沱口距洄曲太近，相公在此不安全，请速归郾城。”度曰：“有诸将在，吾何惧也。当留沱口，以振军心。”遂留沱口不归。数日后沱口城筑成，诸军数万之众移屯于此，与淮西军隔五沟相望。董重质恐洄曲有失，尽以精兵抗之，全然不觉唐邓之军正向蔡州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