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初入中师

10、初入中师

终于盼来了入学报到。

离我家不远有个小小的车站，有一个很凶很凶的矮老头是车站的主人。他有资格很凶很凶，因为整个乡镇——那时，公社已经改名为“乡”了，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车站，途经这个小站点到镇上，到比镇更远更远的城里，都只能乘坐停靠在这个车站的长途班车，每天只有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几趟车经过。老头说没票了，你就不能买到车票坐车出发。老头一家都住在车站，他的老婆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也许是因为她身材高大，我看她总是只看到眼底的青白。我和父亲提前一天去买票，那女人听说我考进了中专去城里读书，难得的声音不那么尖锐，还朝我看了两眼，看得我内心激动，我爸大约也是觉得好有面子，回到家跟我妈嘚瑟半天。

乘车是个力气活。

有人说“车快来了。”大家就都挤到车站后面的水泥坪上，挤得没有了队形。挤了一会儿，车还没来，人却前心贴后背了，我暗暗抱怨卖票的老头怎么也不出来整个队。又一会儿，挤累了，有的人就退出了队伍，站在旁边，不敢走远，准备随时重新加入。一天只有那么一班车，错过了这班车就只能等明天了。

又一会儿，卖票的老头出现了，他手里拿着一个本子，脖子上挂着哨子，尖锐的哨音一响，他板着脸开始吆喝：“排好队排好队，你几号？后面去后面去！”有的乖乖的排到后面，有的讨好的说：“赵师傅，我就在这个位置吧！你看我的号子，前面没人了。”队伍很快排好了。

车来了，停下的一霎那，队伍有了骚动，队形开始乱了。年轻有力的男人蹭的挤了上去，后面的人使劲推挤在车门口的，车门口的喊着：“别推我，别推我，我挤不进去！”卖票的老头走到汽车腰身处对着车里面站着的人喊：“再往里面挤一挤，再往里面挤一挤！”

我爸在我后面推着我，我终于挤了上去。但是手里的网兜被卡在门口一动不动。网兜里是我的一些换洗衣服和简单的洗漱用品，我爸背着的蛇皮袋里是被褥脸盆之类的。我使劲拉，网兜的尼龙绳都已经掐到肉里，还是纹丝不动。我急得哭喊起来。突然一松，网兜提了上来，原来还是我爸在下面用力。我呼喊：“爸爸，爸爸！”

等我爸挤上了车，车门缓缓地关上，开始向城里出发。

车开出不久，我突然发现我的眼镜不见了，我又大声叫起来：“爸爸，爸爸，我的眼睛不见了！”我爸挤到我跟前，摸摸我的脸，又看向网兜，他的脸也变了颜色：“大家帮忙看看，我女儿的眼睛套不见了，有谁看到了？帮帮忙！”我急得要哭，突然有个女人喊起来：“在这里，在这里！”原来眼镜被挤掉了，掉在一个老人的肩膀上。我破涕为笑。

下了车到了城里，马路上都是车，我不敢动，我爸拽着我大包小包的往前走。我爸问了路，转了几趟车。车上不屑的声音“乡下人，离远点！”让我心里忐忑不安。好在终于到了学校。

学校在省城著名的风景区。一边靠山，一边傍水。大门口一块白底黑字的的木匾写着学校的名字。走进大门，左侧是一间小矮房，有门卫在收发资料，对着大门一条宽阔的水泥道，人来人往，还有其自行车道经过；路两侧的法国梧桐树高大遒劲，枝繁叶茂，应该有些年头了；走过五十米，右手边就是一个大操场，左边是错落的房子，有楼房，也有平房，但都很大。

房子与房子间的空隙间，是一些长得并不高大的绿树，树叶间那时已经偶尔可见一些淡黄色的小米粒——后来才知道这就是桂花树，小时候乘凉的时候就听说过的吴刚在月宫里砍的那棵树。我爸说这花很香，我想难怪刚进校门的时候是有一阵阵好闻的味道，和以前的茉莉花香有点点不同。只是这一路走来，也就感觉不到香味了。或许就叫“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吧。开学后不久的一个晚自习，一群城里的女生围在一起议论省城正评选市花，桂花呼声很高。我远远听着，心里却是不服，桂花这小小的不起眼的小米粒，焉能当选？市花，选荷花不好吗？杨万里笔下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是多美代表性的意境；周敦颐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又是多么不俗的品格！果然有人说也有人提议是荷花。可惜数月后评定的还是桂花。我当时心里狠狠地为荷花抱不平。后来慢慢发现，每到秋天，整的城市浮在馥郁的桂香中，那是独一无二的体验，也就渐渐放下了执念。

此后话按下不提。

此时我跟着我爸，我手里提着网兜，我爸背着蛇皮袋。

生活指导老师是个小个子女性，她自我介绍姓赵。赵老师指着前面一处墨绿色房子，告诉我们我的寝室是19号，床上贴着我的姓名。

这是一处很大的平房，19号寝室在最尽头。我找到自己的床铺在靠窗的下铺。我爸帮我铺上凉席，安顿好后，反复问我：“你看，好吗？”我确定可以了，可是我爸还是站在我前面，又看了我好一会儿。走出寝室后又回来问我，钱有没有在，15元的学杂费刚才已经交了，我爸给我留了10元钱。我再次检查，确定无误，我爸终于放心的离开。

当时已经是下午了，我只沉浸在陌生的兴奋中，竟完全没有想过父亲这时该如何返回：回家的长途班车还有吗？他能挤上回家的长途班车吗？要是挤不上，晚上他怎么办？可惜当时的我没有想到一分。

很快我发现，我们这一级的学生七成是城里人，像我这样的乡下人是“少数民族”，最要命的是我怎么也融不进班集体中，我内心极度自卑，表现现出来的是孤傲自尊，是对女孩子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的不屑一顾。我对别人的不屑，自然导致大家对我的拒离——拒绝和疏离。所以我有比别人更多的时间用在学习上：第一节课，我不认识简谱，两个月后，我能看着五线谱弹练习曲；第一次数学考试，我的成绩让全班目瞪口呆。只有这个时候，我内心才有了一丝安全感、踏实感。但是我并不快乐，我羡慕城里人那么自信的叽叽喳喳，旁若无人，我也羡慕另外几个乡下农民子弟，能很快融入城里人的世界。我在等待，也许有那么一个时机。

我们的班主任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蒋老师。我发现当他站在讲台上面对吵吵嚷嚷的一群女生时，他会脸红，有时讲话节奏也会慢下来。他很快组建了我们的班委，班长群姐是个方脸盘的高颧骨的城里人，班委八九个人，只有小敏和阿健不是城里人。这八九个人，后来走上工作岗位，个个都是领头羊，有的教育领域独领风骚，有的成为叱咤风云的人物。

班里有个男生小华长得特别漂亮，他的五官可以说是精致：浓眉、大眼，还有卧蚕，鼻若悬胆，唇红齿白，皮肤也白，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梧，但是搭配在一起就是好看，这么好看的男生是农民的儿子，我有点莫名其妙的自豪。他很快和那些城里的女孩子打成一片；那些城里女生除了大多活泼自信，有几个是很漂亮的：小张美在眼，笑眯眯的桃花眼，使她脸上其他的美丽不那么突出了；小晨美在声，说起话来柔柔的绵绵的，比歌声还沉醉；小静美在唇，小而肉嘟嘟嘴唇，从这里蹦出的是连珠炮，让人招架不住……小华喜欢小文，大家不久就发现了端倪，小华竟从不否认。

那时读师范，我们每人每月可以领取25斤饭票，吃不完期末可以退换成菜票或者抵价券，购买学校食堂或者小吃部的食品。在学校的小吃部，我第一次吃到了锅贴——世上竟有那么好吃的食物。那时锅贴一毛钱三个，我们经常排着队购买。轮到了，就急着把饭盒递进小小的橱窗口，急促大声地喊出自己要购买的锅贴数量：“大妈，三只！大妈，三只！”或者“大妈，一毛！大妈，一毛！”那时并不觉得这么说有什么不妥，现在回想起来，禁不住拊掌失笑了。

女生通常吃不完，男生大多不够吃，小华个子不大食量大，饭票短缺的矛盾尤其突出。两三个月后，我们的班委小敏同学就组织了一个活动，倡议女生为男生捐助饭票。晚上在寝室里，小敏以班委的名义大声宣布，然后挨个来征询有没有结余。我其实不以为然，一方面我家经济差，但是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更重要的是我支持帮助男生，但是不赞成以班委的名义集体捐出饭票，然后班委不知道是以所有女生的名义还是班委的名义甚至是个人的名义。但是我不敢说，我已经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不想成为大家茶余饭后声讨的对象，所以我也捐了饭票。三十年后发现，我当时所想的没错，那时小敏是以个人的名义去帮助男生，特别的帮助了小华。

学校前面五六十米处，桂花树掩映着三三两两的又矮又小的房子，住着城里人，打头的一间小房子是个小卖部，那是我们最爱光顾的地方。我记得这店里的椒盐酥真好吃啊，两角五分，就可以买一包了。

有一个周末，同学几乎都回家了，寝室里只有我一个，晚饭后我想着再去买二角五分的校验桃酥，就去琴房练上两个钟头的钢琴再睡觉。天色已经黯淡，星星稀疏的爬上了夜幕。我一手拿着一本薄薄的琴谱，一手是一包椒盐桃酥，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路灯显得醉眼朦胧，没什么风，路边的桂花树一动不动。偶尔有人骑着自行车从身边穿过。忽然，一辆自行车在我身边急刹停下，我诧异的回头望着车上的男子，那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小个子男人，他猥琐地盯着我笑：“小妹妹，你的xx真性感，真漂亮！”说完邪魅的咧嘴一笑，咂吧了一下嘴迅速地跨上自行车飞驰而去。我目瞪口呆，本能地抱住自己。

我呆呆地站在路边，石化一般，差不多二三十秒，才如梦方醒，飞快地往学校跑。跑进学校大门，心还在狂跳。我把琴房的门插上锁销，心慢慢定下来。我低头看看自己，我觉得问题在我自己。发育之后，我妈给我买过两件背心，我一直就内穿这个；我也曾注意到别人里面穿的不是背心，而是带有肩带的内衣，但那时是我不好意思问，也不好意思要我妈买，何况我留意到我妈也只是穿背心的。我还曾听我妈嘲笑她们穿那种有肩带的嘲笑的称之为“武装带”，都不是正经的农村女人。这一来就两三年了；如今到了城里，一个寝室里看到其他姑娘很多都是穿内衣的，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询问。也许我比她们更需要用内衣了——我直到生了孩子后好几年，才从别人口里得知自己的身材，比我以为的要好得多。

现在怎么办？我啃着椒盐桃酥，我只要心里有难题了就，最好的疗愈就是吃。以前没东西吃，蘸点盐，现在手里有桃酥了，只是吃在嘴里，却不知啥味。我不知道哪里有卖这个内衣的，也不知道怎么卖。但我知道不许再拖了。学校附近没有卖生活用品之类的店，我考虑再三，决定等同学回来后，让我上铺帮忙。

隔天我把想法告诉了上铺阿芳，她爽快的答应了。那时她也没问我尺码，过了几天就给我小小的一团用黄纸包着的东西。我像做贼一样快速塞进床铺。晚上熄灯后，我就摸出内衣开始穿戴工程。黑暗中，我不知哪面是前哪面是后，也不知道怎么穿上去，一遍一遍的尝试，又害怕弄出声音，简直是一部扣人心弦的谍战大片。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失败了几次，出了多少汗，最后感觉大约就是这样的，才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躺平睡觉。

寝室里，不光只有我这些微不足道的苟且。

那一年，班主任布置我们利用回家的时候对“万元户”进行调研。那时的“万元户”代表的不仅仅是有钱，是超级有钱，还代表了一种精神，一种潮流和趋势。我们当地最有名的莫过于“xx瓜子”，它就像是一个奇迹流传在我们那个乡下。虽然据我爸说我们生产队里有两兄弟去内蒙古倒腾羊肠赚了很多钱，但是都是民间版本，而“瓜子大王”的事迹已经上过报纸了，而且他们还办起来一个工厂，寒假里我特地去看，有我家三倍那么大，烟囱老高老高的。很可惜我没有能亲眼看到“瓜子大王”，也不是谁都可以见得到的，对此我倒是释怀，所以我的调查报告基本上是在我想当然的基础上出炉的。

大家私下交流着对“万元户”的新认识，我心里想什么时候我们家要是成了万元户就好了。但我很快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就我们家，怎么可能成为“万元户”呢？

很快，这种幼稚的想法湮灭在费翔的歌声里了。那一年费翔的歌火遍大江南北。“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小静学费翔的歌，也模仿他的台风。她不但在寝室又唱又跳，教室里，她也大胆唱到讲台上，大家报以掌声。我很佩服，但是我只敢在没人的时候肚子悄悄唱“火光温暖了我”可是第二年兴安岭起火了，有人说是让费翔唱坏了的，慢慢地，费翔的歌声就弱了。

那时，我的兴趣在看琼瑶的小说和武侠小说。琼瑶的小说，一般一个晚上就能解决掉一本，什么《一帘幽梦》、《婉君》此外还流行岑凯伦的小说，现在想来，这些爱情小说，对一些女性读者的负面影响大于正面感染，包括我自己。而武侠小说读完一部，少则两三天，多的需要一周以上，我躲在被窝里，借助手电，读完了《七剑下天山》、《书剑恩仇录》等等。但是这些书大多是同学带来的，学校图书馆能借到的很少，学校图书馆能借到的有《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简爱》、《红与黑》、《飘》等等，这些书原本应该细嚼慢咽的，但我选择狼吞虎咽，《战争与和平》我用两天就读完了，所以至今我都记不清主要人物和内容。

我的星期天基本就用来读书，也会用来练琴或者绘画。练琴，是因为我弹琴水平在班里是倒数的，我从读书开始，从没有过倒数的经历，我相信勤能补拙，事实上我也做到了；绘画是出于兴趣，我喜欢，我也画的不错，我希望自己是美术老师眼里最优秀的，但事实上有几个男生比我好，我想，就算我最后不能超过他们，至少我要让老师看到我的努力。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我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想家。我并不是特别想回到家里看见我妈，还有我弟弟。但他们是我的至亲，我觉得这样想是有罪的，甚至是罪恶的。我想像别人一样想一想家，但是浮现在脑海里的是我爸苍老的忍辱负重的笑容、和他一样风雨飘摇的老屋、老屋前孤零零枝楞楞的苦楝树、灰暗的天空，以及看不到头的水田。我甚至会想起蚂蟥、白蛇，但是我不愿想起我妈的脸。我选择隔一个月回家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