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小儿种田
6、小儿种田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范成大是了解农村的。
三年级的时候，换了一个数学老师，姓叶。我爸说叶老师高中毕业的。在我们乡下小地方，高中毕业很少，我小姑中学只去读了小半年就不读了。我爸也是只读了小学，但是我感觉他知道的比我小姑多多了，他会自己做竹笛，砍回一根竹子，选中间部分锯下一节粗细长短适中的，再用一个十字型的绑着细麻绳的钻孔工具，来回抽麻绳，拿捏好力度，不偏不倚地就钻出来一个个小孔；然后打磨光滑，还要用他粗糙的手不断摩挲，最后从竹子上小心翼翼的接下一片片极其薄薄的几乎透明的膜，选没有任何残破的贴在打磨出来的小孔里。大功就成了。父亲把竹笛放在嘴边试了几个高低不同的音后，就开始吹出完整版的曲子，有《东方红》《北京的金山上》等等，最好听的是《铁道游击队》父亲没有曲谱，歌曲听到两回，就会把它完整的吹出来。我就这样听得如痴如醉。我让父亲教我，可我放在嘴边，竟连声音都吹不出来。我小姑不会，她也不爱听。
学校里不教这个。学校里有一架风琴，和课桌差不多高，差不多大小，有时候高老师坐在前面弹琴，用一只手弹，还有一只手挥舞着指挥我们。我觉得我们唱的都没有高老师唱得好听。因为高老师，我更是对城里人充满钦佩，城里人会的那么多，一定比乡下的我们聪明得多。
可惜我对唱歌兴趣一般，我喜欢叶老师的数学课。每天放学，我们的班长就带着我和另外几个女同学躲到学校旁边的稻草垛后面抄我的数学作业——我的数学作业总是第一个完成，而且从来不会有错误。叶老师说要让我跳级，让我问问我妈。我有些害怕四年级不读就直接读五年级，可是我又有点向往，但是最后跳级的事还是不了了之，我也没明白为什么。
这事后，班长带领全班的女同学不理我了。下课她们跳绳不让我参加，我只能眼巴巴看着。我央求她们，大家看着班长果断地拒绝了；我生气地质问班，我说我对她们那么好，给他们抄作业都不告诉老师，她们没有良心；班长就带着大家变着戏法讥笑我，还说谁稀罕你写的作业！后来连男同学也不和我说话了，他们说是班长说的，谁和我说话，全班都不和他好。班长还把她从家里带来的长梗梅干菜分给大家吃，大家更听她的了。那一阵我心里特别难受，成绩也掉下来。
我知道秋天的时候我妈做了一些番薯片，薄薄的晒在太阳下，还没干透的时候我就偷偷扯下来吃，可好吃了；晒干后我妈把它们剪成小小的菱形。为了防止我和我弟偷吃，我妈把它们装在竹篮子里，高高的挂在屋顶——就是那个出现过白蛇的房梁上。
我原本不敢的，万一再出现白蛇怎么办？但是现在我没别的办法了。我搬来梯子，让我弟弟扶住，我学着我爸的样子一步步爬上去。我看到了篮子里金灿灿的番薯片了。我抓了一大把塞进口袋，还想再抓一把，怕被我妈发现，就爬了下来。我分了一半给我弟，他答应不告诉我妈，剩下的我要送给班长和她身边的几个女同学。后来班长和女同学是接受我了，但我弟总要我给他番薯片，要不然就告诉我妈妈，我就和他吵架，我妈一问，全知道了，我又被我妈胖揍，那回我妈把我身上的衣服都扒光了用竹条打，路过的人看来都劝我妈，我妈还是打我，后来还是月娥孃孃拉开了我，她对我妈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脱光衣服站在路中间打，多不好！我身上被打的竹条痕四五天就渐渐退下去了，但是心里的竹条印子却烙下了一生。我也知道那是因为贫穷，但是理智是理智，理智早就释怀了，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却是不受理智控制的，即使我长大我老去，我对我母亲仍然控制不住的畏惧和疏离。
很多年后，母亲老了，她所遭遇的困难，我虽然努力去解决，但那都是出于责任和道义，而非感同身受的心痛和自发——我和我母亲之间难以达到感同身受的同频同幅。多年以后，有一回我在教训我的才12岁的儿子的时候，他突然委屈的哭道:“你总是说别人好，从不觉得我好。”就这句话给我的愤怒紧急刹车，我立刻联想到我的童年，我调整好情绪，等我儿子不再哭泣，我真诚地向我儿子道歉，并告诉他我以后我们一起努力一起进步。
事后我也想过，经济条件不同，我不需要像母亲当年那样为活下去发愁，自然有时间去反省，但母亲不同。母亲的那个年代，正如诗中所言“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尽管这样清醒地分析了，但并不能由此拉近我和母亲的心理距离。
这就像打扫卫生，你以为很仔细了，全部打扫干净了，事实上只是你目之所及是打扫干净了，但还是有想不到的犄角旮旯和打扫不到的隐秘角落。
那一年，周总理逝世了，毛主席逝世了，在哀悼声中，我哭的泪流满面。我妈也在和全国人民一起哭，我爸叹着气，大家手臂上都缠着黑纱。太阳还升起来，但是我觉得它不再是以前的温暖明亮了。我想，毛主席没了，我们怎么办呢？我们还没实现“四个现代化”，没了伟大领袖怎么办呢？
毛主席把接力棒交给了华主席。“你办事我放心。”我也终于放下了心，可以继续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努力读书了。
我的成绩超过班长，但是我觉得老师喜欢的是班长，除了叶老师。但是第二年叶老师走了，大家说叶老师要去考大学。大学，那是多么遥远而美丽的星星啊！
也就在那年是暑假，我学会了种田。
生产队组织十一二岁以上的孩子学习种田，不但给工分，还有现金奖励。我妈就带着我来到田头。并排很多块田畈，所有的田都被黄黄荡荡的水覆盖着。有几块已经有妇女们弯着腰在种田，秧苗从黄泥水中探出小半个羸弱的身子，中间有一口田的田埂上站了七八个孩子，有的是高一二年级的，最大的也才读中学，都知道他们的名字和是谁家孩子。
生产队长抄起一根竹竿，竹竿细细长长的，通常都是一米长度，一头削尖便于插入土里，队长用竹竿在一头的田塍上一量，插上，然后套上细细地尼龙田绳；对面也同样插着竹竿田绳的另一端就在那根竹竿上，这样就量好了一个秧道。妇女队长下田做示范：捞起身边最近处的一把秧，解开捆扎的稻草绳，分成适合自己手握住的两把，半把左手握着，半把扔在一两步远的身后，然后弯下腰，右手从左手里分出四五枝苗，扦插到脸正下方的水田里，隔开一手掌的距离，用这样的方法种下第二株。一个秧道种六株苗；种完这一行，提一个脚往后退一步种第二行。我们下到了田里，田里的水没过脚踝，但是踩下去，烂泥田没过小腿肚子。我们学着妇女队长的样子，像绣花一样小心翼翼地插下第一株秧，然后第二株。第三株……
队长又提醒我们，脚不要乱动，被脚踩过的地方秧苗种下去会浮起来，要把烂泥捋捋平再种；不要种的太浅，秧浮起来就会死，也不要种的太深……
才种了十来行，我直起身子看看，一排排秧种的还可以呀，整整齐齐的露着脑袋。我有弯下腰捞起第二捆秧苗。队长过来指着我种的说，每一株四五颗秧苗，不要太少。我点点头，没说话。
我妈站在田塍上说：“我女儿种的还好的。”旁边的妇女乜斜着我妈说：“比你强，你怎么不下去种田？今天又不出工了？没工分过年就没有钞票嘞。”我妈笑笑。我不喜欢她们总拿我妈说事的样子有点没安好心，但她们从不这么说我爸，我父亲虽然已经动了两次手术，但他还是牛一样的吃苦，牛一样的忍耐，牛一样的温顺早上我出门的时候，我爸早就去打稻了。打稻是个力气活，就是把一捆捆割下来的稻子放在打稻机上，让稻穗和稻秸秆分离。
这时旁边的妇女笑着打趣我，说以后我们家就靠我了。我感受到的不是善意，就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种到第三捆秧苗的时候，我觉得需要直起腰喘口气。我看到旁边那块田里的妇女插秧可真快，我种一株的功夫，她可以种一排。我觉得汗水挂在睫毛上，我用手背一擦，眼睛进了泥沙，使劲揉了揉，又接着弯下腰。
种了差不多半道秧稻的时候，说话的嬉笑的声音没了，我体会到什么叫又热又累，小腰还痛。我转过头往后看，还有好多呀！我看看旁边的孩子，他们难道不累？那我也不能让人看出累，不然那些妇女就会像对待我妈一样说我不会干活。农村的女人不会干活就等同于又懒又笨。种完一捆秧，我就忍不住往后看看这一秧道还剩多少。越看，越觉得“雄关路漫漫”啊。
好不容易等到队长说收工，我一脚深一脚浅的跨上田塍。田塍边是一条浅浅的水沟，我正想去提脱在田塍上的鞋子，突然发现腿肚子上趴着一个差不多半根手指粗细的黑黄相间的蚂蟥，我大叫起来，跺着脚连滚带爬地哀嚎：“蚂蟥，蚂蟥，妈呀，蚂蟥……”旁边的妇女笑起来看着我，有的说：“你们小孩子嫩，蚂蟥最喜欢了！”有的说：“拔下来就好啦！”
我哭着问：“大妈妈，怎么拔？”
“一扯就扯下来了。”
我哆哆嗦嗦的伸出手指，那东西软软的，一碰到我头皮就发麻了。没办法，没人帮我，我流着泪闭着眼，竟扯不下。我看看周围的人，他们洗手的洗手，洗脚的洗脚，有的已经走远了。我狠狠地一咬牙，我就当这两根手指不是我的，使劲扯，叫上明显的疼痛，好在蚂蟥离开了我的脚，但是手里的蚂蟥蠕成一团，我放开手指，竟无法甩脱；情急之下我抓起一块石头把它从我的手指上刮下来，立刻跳起来逃开去。再看脚上，一股鲜血从蚂蟥叮咬的伤口流下来。我用手擦了一下，还是有血流出来。我顾不得这些，赶紧检查两条腿，果然又发现了一条。虽然个头略小，但过程一样艰辛。
我妈已经做好了午饭，菜只有一碗青菜和一碗霉干菜，没有蒸肉。我舀了一点酱油就很快完了。我妈像是没有看见我腿上的两条血渍，我爸倒是问了，他说要是有水田袜就好了。我妈说：“种几回田，那东西很贵，犯得着买吗？你开刀的钱还着欠大队里。”
我爸不说了。过会儿说，大队里要种茉莉花了，像他这样的不知道能不能照顾。我妈说有多少工分？好的话轮得到吗？
他们还在讨论，我听不懂，就去把大竹匾拉出来放到桌子旁，直接躺下休息。双枪季，竹匾用不着，稻子收回来直接晒在生产队的晒谷场上。晒谷场的地面和我家的地不同，是抹了洋灰的。这时，我爸我妈就把闲置的竹匾放在地上充当凉席，我们就躺在这里休息，有时晚上也这么睡——床上实在太热。
正午时分，没有一丝风，汗水很快在竹匾上画出了我的人形。我心烦的摇起蒲扇，想着还有多久又要去上工了。
下午收工的时候，队长给我们开了个短会，先给我们评工分，最高的男孩子有10分，我评了8分，还给我发了一角钱。拿到钱的时候，顿时觉得一天的疲惫都是值得的。我很骄傲的把钱交给我妈，我看到我妈很高兴，听到我评了8分，我妈问我伯父家的孩子评了几分，我说好像8.5，我妈表情很僵硬的样子：“偏心！”
双枪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