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颜真卿大传·下册》(24)
颜鲁公驾鹤升天大唐皇帝李及他的流亡朝廷,被数万能征善战的泾原兵团团围在小小的奉天城内,黑云压城城欲摧,李险些做了朱泚的俘虏。幸亏内有左金吾卫大将军浑瑊沉着冷静、御敌有方,外有神策行营节度使李晟、灵武留后兼夏绥节度使杜希全及时赶到奉天救驾,李才转危为安。
嫉贤妒能的宰相卢杞在国难当头之际,对自己的狗彘之行仍不收敛,结党营私,排斥异己,依然故我,使国家危难越陷越深。时任尚书右仆射兼司空平章事的前西川节度使崔宁勤王赶到奉天,指责卢杞用人不当,直接导致泾原兵变。卢杞勃然大怒,诬蔑崔宁为朱泚同党,派人将崔宁秘密杀害。此前被卢杞排挤出京的中书侍郎张镒出任陇右节度使镇守凤翔,张镒及其二子皆被朱泚的凤翔党伙残酷杀害。七十四岁的礼部尚书兼国子祭酒李揆受卢杞妒恨,被强行任为入蕃会盟使,死于赴西域途中。太子太师颜真卿被扣在李希烈叛营之中,是死是活朝廷百官都不知道。与颜真卿交厚的左金吾卫大将军浑瑊、河南都统兼永平节度使李勉、东都留守郑叔则、河东节度使马燧、灵武留后兼夏绥节度使杜希全等,皆痛恨奸相卢杞瞒上欺下、独揽朝政、迫害贤良、结党乱国,纷纷上书弹劾卢杞。不幸奏疏多半落入卢杞手中,受到卢杞威胁。
此时,灵州大都督兼朔方节度使李怀光将军在河北参加平叛大战,闻泾原兵在京哗变,立即率领五万骁勇西渡黄河赶赴奉天,与朱泚一战,将泾原叛军打了个落花流水,一败涂地,然后屯兵咸阳,上书请求晋见皇帝,强烈要求追究卢杞的罪责。卢杞顿时感到大难临头,惶恐之下反咬一口,诬陷李怀光图谋不轨。于是激起李怀光的愤怒,意欲挥师奉天,兵谏李。李在无奈之下,于建中四年(783)十二月将卢杞罢知政事,贬为岭南道新州司马,其党徒、神策军使白志贞被贬为恩州司马,户部尚书判度支赵赞被贬为播州司马。与卢杞勾结的宦竖翟文秀、陈权国、朱如玉等皆被杖杀。
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的陆贽博学多才,年轻有为,跟随李逃到奉天之后,尽忠拂过,匡弼天子。为了让李罪己以收人心,改过以应天道,于是以古时天下大乱,成汤罪己而使国家复兴,楚昭王罪己而让国家重振为例,说服李向国人承认错误,并代李写了一份《奉天改元赦书》(其实就是《罪己诏》)。书曰:
致理兴化,必在推诚,忘己济人,不吝改过。朕奉天承运,继承大位,君临万邦,一统天下。倏忽之间,失守宗庙,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诚莫追于既往;永言思咎,期有复于将来。明征其意,以示天下。惟我烈祖,大德庇人,致俗化于和平,拯生灵于涂炭,国泰民安,垂二百年,以迄于今。予惧德不嗣,不敢怠荒。由于长居深宫之中,暗于经国之务,积习易溺,居安忘危,不知稼穑之艰难,不察征戍之劳苦,以致于泽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壅隔,人怀疑阻,犹昧省己,于是兴兵讨伐,征师四方,转饷千里,车殆马烦,远近骚然。将士或一日屡交锋刃,或连年不解甲胄,生死流离,怨气凝结,力役不息,田亩荒芜,暴令峻于责求,疲民空于杼轴,转死沟壑,远离乡闾,邑里丘墟,人烟断绝。天谴于上而朕不悟,人怨于下而朕不知,遂致乱兵举戈,变起都邑,万品失序,九庙震惊。上辱于祖宗,下负于黎庶,痛心疾首,罪实在予,永言愧悼,若坠深谷……
皇帝李在《奉天改元赦书》中深刻检讨了自己的错误,将各路藩帅反叛的责任统统归咎到自己身上,公开宣布大赦天下。除朱泚之处,对各地叛乱的将士一概不予追究。《奉天改元赦书》写得心诚意笃,言真情切,不少将士读后潸然泪下。河北的魏王田悦、赵王王武俊,淄青的齐王李纳主动去除王号,上书归附朝廷。不久,泾原兵叛乱失败,朱泚、姚令言被诛,冀王朱滔逃回幽州之后也上书归顺朝廷。叛乱的各地镇帅之中,唯余李希烈自以为兵强马壮,人多将勇,在开封沐猴而冠,登基称帝,作威作福,为害四方。
兴元元年(784)七月,神策行营节度使李晟、灵武留后兼夏绥节度使杜希全以及各路勤王官军齐心协力扫平了在京哗变的泾原叛军,迎接李车驾还京。
李经过泾原兵乱,头脑清醒了许多。回京不久,即调兵遣将,集中兵力围剿李希烈。十一月,各路官军在河南都统李勉的指挥下,与李希烈的淮西叛军决战于陈州。一战下来,斩俘叛兵三万之众,尸体枕藉一百多里,彻底消灭了李希烈的主力部队。宋亳节度使刘洽回兵荡平汴州,开封、郑州、滑州相继光复。河南都知兵马使刘逸准挥师解放许昌,李希烈携带残部丢盔弃甲窜回淮西,企图盘踞蔡州,负隅顽抗。刘逸标、刘逸准兄弟急于搭救太师颜真卿,在许昌四处搜寻。当他们从俘虏口中得知颜真卿被押往汝州之后,又率兵攻进汝州,不料,颜真卿早已又被叛兵秘密转移到了蔡州。
蔡州原为豫州,二十多年前的宝应元年(762)改为蔡州,州治在汝阳县城,下领十一县,辖境相当于淮河以北、颍水下游以南、桐柏山以东广大地区,发源于伏牛山北麓的汝水从西北向东南斜贯全境,蜿蜒一千多里,至淮滨汇入淮河。
蔡州地处中国正中,气候温和,农牧业十分发达。李希烈在这里经营多年,打下了雄厚的经济基础。庞大的龙陂牧场储备战马三千匹,牛羊驴驼上万头,粮库储满了稻米和小麦。这也是李希烈胆敢举旗称王与朝廷分庭抗礼的重要原因之一。
李希烈回到蔡州之后,又将在郑州、汝州、开封、许昌战败的残兵败将收拢在一起,东拼西凑蚁聚两万余众,分布在蔡州、申州、光州城内,做三足鼎立之势,然后深沟高垒,秣马厉兵,磨刀霍霍,欲与官军对抗到底。
太子太师颜真卿被押到蔡州之后,李希烈令李元平将他秘密软禁在距蔡州不远的朗山县城北十八里处的龙兴寺内。龙兴寺建于北齐年间,因为寺内有一棵枝繁叶茂、树干似佛的千年银杏,初名树佛寺,唐初改名资福寺。开元年间,玄宗皇帝李隆基中兴大唐,为了彰显自己龙兴凤举的圣德灵威,命令天下各州各县都要建一座龙兴寺。朗山县穷,没有资力兴建新寺,就将资福寺略加修葺,改名龙兴寺。龙兴寺筑在菩提山上,菩提山位于乐山和秀山之间,是一座独峰,四面都是悬崖绝壁。上山下山只有一条两尺多宽的山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龙兴寺的方丈法名正道,俗姓玉,名成,字成器,祖籍颍川。开元二十二年进士及第,次年制举解褐,任过几年县尉、县丞之职。天宝初,因慕北海太守李邕大名,投其门下攻研诗文书法,被李邕聘为北海郡的录事参军。天宝六载,奸相李林甫恨李邕书名冠天下而不肯附己,派他的时任御史台监察御史的外孙罗希奭将李邕杖杀于北海郡正堂。在血淋淋的现实面前,玉成视仕途为虎尾春冰。他亲手埋葬了先生之后,挂冠出走,浪迹天涯。后来在洛阳菏泽寺遁入空门,奉大乘一宗,研习六祖慧能的顿悟之法,人称玉禅师。安史之乱中逃到蔡州,隐身于龙兴寺内。颜真卿被李元平押到龙兴寺之后,软禁在龙兴寺后院一间厢房客舍,僧众全部被赶到前院,四周设岗戒严,禁绝善男信女烧香拜佛。霎时之间,一座远离红尘的佛土净地变成了李希烈的监狱。
正道方丈起初不知道来者姓甚名谁,李元平只告诉他说,囚禁在这里的人是一位朝廷大臣,二十名看守士兵和被囚的主仆二人,每日两餐由佛寺膳堂负责供应,其他一概不准过问。正道方丈心中纳闷,建中四年春,他听说太子太师颜真卿奉诏到许昌招抚淮宁军,被李希烈软禁起来,一直没有放归,此后再也没有听说朝廷派人前来,这位大臣是不是颜太师呢?
次日,正道方丈做过佛事,带着知客僧宽和尚散步来到后院,想看看被囚禁在这里的大臣到底是谁。后院的门口有两个淮宁兵站岗,一看是方丈不敢阻拦,正道方丈径直走进囚室。这时,颜真卿正在内室靠在一个竹榻上闭目小憩,童仆银鹿坐在主人身边看书。正道方丈步履轻轻地走进外室,主仆二人均未察觉。正道在外室举目四顾,只见粉壁上有几句新写的题词,墨色灿然,熠熠生辉。题词曰:
贞元元年正月五日,真卿自汝移蔡。天也,天之昭昭其可诬乎?有唐之德则不朽耳。
十九日书
正道方丈看罢大吃一惊,合掌诵了一声“阿弥陀佛!”脱口叫道:“颜太师,颜真卿,是你吗?”
颜真卿听到有人唤他,声调颤颤的,亲切而略显激动。他急忙起身从内室走出来,看到面前站着一位老僧,抱拳拱了一揖,问道:“师父是叫我吗?”
正道方丈跨前一步,指着自己的鼻子,激动地问道:“颜真卿,还认得我吗?”
颜真卿眨眨眼,双眉一挑,上下打量面前的老僧:长脸细目,高鼻子大耳,形貌伟岸,面相清奇,目光炯炯,白髯飘逸。一时记不起是何方大德,于是又抱拳拱了一揖,赧然一笑,说道:“抱歉。”
正道诵了一声“阿弥陀佛”,嗔道:“颜真卿,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是你的同年进士玉成器啊!”
颜真卿大吃一惊,趋前一步,盯着正道方丈再次仔细看了一番,使劲儿一想,激动地说道:“你,你,你是颍川玉成兄吗?”
正道方丈激动地回道:“是的,是的,我正是颍川郡的玉成啊!”于是,两位老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老泪纵横,抽泣不止。许久,才拍拍打打着将对方推开,双双落座。二人回忆起中榜之后,被李林甫的几个宝贝女儿脔婿的事,不由捧腹哈哈大笑,直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好久,他们的心情才平静下来,开始畅述五十年的离情别绪。
知客僧宽和尚悄悄回到前院提来一壶茶水,正道方丈和颜真卿二人边饮边叙。二人先是回忆了各自的坎坷经历,然后一个个地数说二十位同年的下落:状元李琚因病夭亡,葬于东都北邙山上,终官河南府洛阳县尉;崔圆和杜鸿渐攀附权贵,扶摇直上,都当了一任宰相,执掌国柄,扬威一时,至今二人也都已作古;韩液于至德二年跟随郭子仪收复京师,在京南的一次大战之中被叛军俘虏,英勇殉国;李史渔被迫从伪,安禄山死后逃离叛营,反正归朝,代宗年间因病辞世;阎防在湖南混迹多年,安史之乱后放浪于江南的高山大川之间,不知下落;人称伊川田父的郗昂,于大历末年在太子詹事任上致仕;河南陆据于天宝十三载卒于司勋员外郎任上;另外,南阳张茂之、琅玡王澄也都驾鹤升天;五原县令孙嵩因为贪赃枉法、助纣为虐,被贬谪河西任簿丞多年,听说也已经作古。同年之中,唯知洛下梁洽尚健在。梁洽在单父县任过一届县尉,秩满之后挂冠归隐,每日潜心于绘事,沉醉于山水松石和花鸟虫鱼之中,心不旁骛,脑无二用,孜孜矻矻,乐此不疲……颜真卿与正道方丈围炉扺掌侃侃而谈,时而兴叹,时而唏嘘,时而高谈阔论,时而痛哭流涕,感世事沧桑陵谷,事态万变,叹人生命舛数奇,死生无常。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如五十年前的青年学子,没有忌讳,没有遮掩,唯有一颗光明磊落、干净纯朴的赤子之心和满腔忠君报国的沸腾热血。从此,正道方丈每日与颜真卿谈天说地,形影不离,一僧一儒,俨然兄弟一般。一日两餐,正道竭尽山中所有,生活起居,正道让知客僧宽和尚专职照料太师,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正道方丈是蔡州高僧,看守颜真卿的士兵除了严密监视之外,不敢加以干涉,这令被囚禁的颜真卿自由了许多。
颜真卿在许昌时,曾经先后派遣侄儿颜岘和狄强、狄壮兄弟回京送信,到贞元元年(785)春,两年多时间几乎与朝廷失去了联系。朝臣们有的以为颜真卿为国捐躯,有的以为颜真卿屈节投敌,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李希烈听从李元平之计,将颜真卿押在身边作为人质,一来使官军投鼠忌器;二来,到走投无路时也好拿颜真卿做赌注,向朝廷交换条件。李希烈想断绝颜真卿的希望,迫使颜真卿屈节,曾派人潜入长安散布谣言说,颜太师已经出任大楚宰相。李闻言怒不可遏,立刻派神策禁卫包围了敦化坊颜家宅院,欲将颜家一门斩首示众。朝廷大臣都不相信,联名具结担保太师清节,李命御史台察院明察暗访,抓到两个奸细,奸细承认自己是受命入京造谣惑众,但又说颜太师已经为国捐躯了。李听说之后又痛哭流涕,急忙令内侍抬了大批礼物到敦化坊颜家吊唁慰问,颜真卿的家人被弄得啼笑皆非。此时,已经升任朔方节度使的杜希全以及河东节度使马燧,陕、虢都防御使李泌,门下侍中浑瑊,河南都知兵马使刘逸准,河南尹兼右骁卫上将军哥舒曜等纷纷上书皇帝李,请求发兵攻打蔡州,捉拿李希烈,为朝廷雪耻,为颜太师报仇。
皇帝李经过一场生死动乱,虽然只有四十三岁,却已经老气横秋,萎靡不振。他征求翰林学士陆贽的意见,陆贽对他说:“李希烈叛乱以来,争地以战,杀人盈野。后来又窃号称帝触犯天条,大逆不道,罪在不赦。朝廷之耻一定要雪,太师之仇也一定要报,但是眼下不是时候。”李垂问原因,陆贽回道:“老子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自大历末年河北藩镇举戈起事以来,兵戈扰攘长达六年之久。六年之中,河南、河北、淮南、淮北以及关中、山南诸多地区都被迫卷入战争的旋涡之中。战火纷飞,狼烟四起,尸横遍野,山河变色。今日虽然停战,但是天地伤了阴阳之和,导致水旱不断,瘟疫肆虐,长江以北广大地区土地荒芜,物价飞涨,民有饥色,路有饿殍,百姓易子而食。当此大灾之年,国家本应出太仓之米平抑物价,放粮舍粥,救民于倒悬。可是六年的战争,日削月割,大明宫的左藏、右藏空空如也,洛阳的含嘉仓以及太原、成都乃至江南粮仓都几近告罄。至今,大唐江山犹如一辆经过长途颠簸的老牛破车,如果不立即停车修缮,一旦再有不轨之徒乘机发难,这辆车子就难保不会散架了。因此,朝廷的当务之急不是讨伐李希烈,而是稳定局势,安定民心,招抚流民,恢复生产。至于李希烈,他大势已去,黔驴技穷,龟缩蔡州,苟延残喘,犹如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目下只要他不骚扰邻州、祸乱四方,陛下大可不必兴师动众发兵围剿,以免困兽犹斗、穷鼠啮狸。要不了多久,李希烈不死于人杀,必死于天杀,陛下尽可以坐观其变,让他自取灭亡,这就是不战而屈敌兵的上上之策。两年之后,如果李希烈没有消亡而仍然负隅顽抗,到那时国家恢复了元气,陛下再发兵讨伐为时不晚。”
李听从了陆贽之言,遂向淮西蔡、光、申三州周边各道兵马将帅以及各州刺史下诏,罢兵息戈,休牛归马,安富恤贫,恢复生产。对待龟缩于蔡州的叛将李希烈加强警戒,严阵以待,淮西兵若不犯境,不得擅自发兵攻打。
日来月往,光阴荏苒,倏忽又过了半年多时间。贞元元年(785)秋,平静下来的河南、河北以及两淮广大地区逐渐恢复了生机,唯有李希烈盘踞的申、光、蔡三州依然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先是从春至夏滴水未落,河流干涸,农田龟裂,庄稼枯死,农民断收。至夏末,突然之间天上的银河裂了一条大口,瓢泼大雨一气下了三天三夜,顷刻之间洪水暴发,江河横流,山崩地陷,房倒屋塌。雨停之后,淮西三州一片汪洋,大批百姓被洪水的浪涛卷进淮河,葬身鱼腹。幸存下来的人成群结伙逃往江南,老弱病残则呻吟号啕,坐以待毙。李希烈的小朝廷没有收到租粮,淮西军两万将士坐吃山空。吃尽了存粮,杀光了战马,只好屠宰龙陂牧场的牛马驼羊,龙陂牧场被扫荡一空之后,士兵们再无食果腹,只好吃树皮、草根、甲衣、革带。李希烈急红了眼,多次派遣部将出境劫掠,但是每次出兵都被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一次,李希烈亲自率领三千铁骑剽掠了许昌,逼近郑州,被郑、滑、许三州节度使李澄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回。河南、淮南、江西、山南诸道兵马元帅乘机发兵围了淮西三州,李希烈顿时成了笼中豺狼、瓮中之鳖。淮西将士有的逃窜,有的谋划举戈反正、归顺朝廷。李希烈躲在蔡州城内的伪皇宫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上蹿下跳,坐卧不安。
此时,位于蔡州城西南八十多里处的朗山县龙兴寺却是另一番景象。龙兴寺位居菩提山的独峰之上,山上山下以及佛寺四周怪石嶙峋、古木葱茏。大雨如注时,四周乐山、秀山的悬崖峭壁上飞瀑如练,水帘似锦,别有一番疑似银河落九天的奇丽景观。大旱时,山下深谷之中依然溪水潺潺,清泉叮咚。无论天涝天旱,山上的人都安然无恙。正道方丈出家之前毕竟当过几年亲民之官,深知“无财无以养兵,无人无以守国”的道理,大如一国一州,小如一寺一庙,甚至一村一户莫不如此。寺内有几十个和尚,平时正道就常教导僧众“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寺庙常储两年粮食,每年还收板栗、银杏、木耳、蘑菇以及山楂、茱萸数百篓,晒干之后藏于库中,由此保证了几十个和尚的吃食。天下许多寺庙一日一顿,此处虽穷乡僻壤,和尚们却能日食两顿。蔡州大饥之年,太子太师颜真卿也因为被囚于龙兴寺内没有遭受饥饿之苦。他每日习字读书,锻炼身体,与正道谈古说今,诵经赋诗,日子过得也还平静。
八月,天高云淡,风轻气爽,远山红叶似火,近山丹桂飘香。一日,颜真卿与正道方丈站在寺院欣赏四周景色,忽然听到一声高亢而洪亮的鹤鸣,回头看时,只见一只半人高的白鹤,昂首站在附近松下的一块巨石之旁,朱冠、褐颈、白羽、墨翅。那鹤看到颜真卿时,微微扇了两下翅膀,又轻轻鸣了一声,似乎是打招呼。颜真卿蹑手蹑脚地走到白鹤身边,那鹤并不躲避,反而高仰着细细的脖颈看着颜真卿低吟一声,显得十分亲切。颜真卿忽然想起他在四岁时二哥允南曾经收养过一只小胫受伤的幼鹤。那时,自己年幼好奇,看到鹤羽雪白似纸,提笔在鹤背上写了“仙鹤”二字。二哥看到之后,嗔道:“庄子曾说,鹤胫虽长,断之则悲。今鹤胫受伤,失群落难,弟弟应该对它倍加呵护才对,怎么能玷污其背呢?”颜真卿认识到错误,急忙把鹤背上的墨迹擦得干干净净,每天跑到敦化坊附近的池塘为幼鹤捕捉小鱼和昆虫。半月之后,鹤胫伤愈,但是小鹤并未飞走,直到次年秋天,听到空中有鹤唳之声,也许是听到了亲人的召唤,这时小白鹤才展翅腾空,在敦化坊颜宅上空盘旋了三圈,然后昂然一声长鸣,告别颜家,跟随着十几只老鹤远飞他乡去了。
颜真卿伸手抚摸了一下鹤背上那洁白的羽毛,心说:“这只鹤多么像当年那只受伤的幼鹤啊!”他仔细察看了一下鹤的左胫,隐隐约约有一道伤疤。人都说鹤为仙物,灵性通天,也许这真是自己小时候救助过的那只幼鹤,今日路过此地,看到老友落难,上门探望。颜真卿急忙让银鹿跑到山下的小河中捉了几条小鱼来喂,从此,此鹤留了下来,饿了,自己飞到山下河滨捉鱼果腹,吃饱了又飞回山上的龙兴寺后院与颜真卿为伴,挥之不去,驱之不走,似乎是决心要与颜真卿患难与共。
李希烈有个亲兄弟,叫李希倩,是在长安称帝的朱泚的部将。泾原兵变平定之后,李希倩被斩于西市,李希烈的岳母及妻妹一家在长安也下落不明。李希烈听说之后,顿时气急败坏,丧心病狂,几次欲杀太子太师报复朝廷,都被部将陈仙奇等人以留着太师要挟和牵制王师为由使颜真卿免遭杀害。正道方丈深知李希烈残忍狠毒,报复心极强,忖度太师难逃厄运,想方设法要搭救太师,都被颜真卿断然谢绝。
一天夜晚,正道方丈在寺院散步,忽见一颗流星在夜空中从东向西一扫而过。次日清晨,正道起床趺坐,做过日课佛事之后,忽然又看到天上白虹贯日,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以为不祥之兆,急忙从前院方丈室跑到后院看望太师。此时,颜真卿正在房侧一棵古松树下做吐纳呼吸,银鹿垂手侍立一旁。白鹤在另一旁轻轻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引吭长鸣,山下的深谷之中流水淙淙,云雾缭绕,远方,一轮红日冲破层云喷薄而出冉冉升空。正道方丈啊喝一声,合十诵道:“善哉,善哉,阿弥陀佛!”
这天早膳之后,正道方丈让知客僧宽和尚带着一套剃头工具来到后院,要让颜真卿落发为僧,颜真卿诧异地问道:“无缘无故,为何要度我出家?”
正道方丈说道:“这样也许可以躲过李希烈这一劫难。”
颜真卿呵呵笑道:“不妥,不妥。如果我是一个流民,流亡此地落发为僧,也还算是缘分。可是,我现在是落入虎口的淮西宣慰使,仅仅为了逃避一死而落发为僧,叫我有何脸面苟活于人间?”
正道有些不以为然,说道:“你那个宣慰使就那么重要吗?”
颜真卿肃然说道:“中华民族历来讲究信义。一介草民为纤芥细事受人之托尚不失信义,我乃一国重臣,受天子之托,为国家消灾靖难,岂能失信于天下?我来得光明,走也要走得正大。”
正道方丈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太师与佛无缘。”
颜真卿哈哈大笑,说道:“有缘,有缘,缘分还不浅呢。我幼时家贫,长安净影寺高僧嵩影大德欲度我出家,还带我见过印度高僧善无畏大师。善无畏摸了摸我的头骨,说我非佛门中人,赐我法号妙聪,让我在家出家,当了一名居士。永泰二年我外贬江西,在赴吉州途中游览庐山,我的内弟韦柏尼和西林寺高僧正义大德亦曾起心度我出家,也因缘分不够,未能皈依佛门。缘分不够不等于无缘,实际上我这一生与佛的缘分深着呢,所以,几十年来我为佛寺写过许多匾额、经幢和浮屠碑铭,诸如京师的《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宋州的《有唐宋州官吏八关斋会报德记》,开封的《开元寺僧碑》,湖州的《妙喜寺碑铭》……”颜真卿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又道:“说实在话,我不太信佛法,但好居佛寺,喜与高僧聊天。年轻时在福山草堂读书,受过佛门的恩惠,有许多佛门朋友。我这一生与佛有不解之缘啊!”颜真卿说到这里,笑笑又道:“当然,我不只与佛门有缘,与道教也有不解之缘。我儿时家人唤我羡门子,这是嵩山逍遥谷崇唐观天师司马承祯在京师游说时赐我的道号。大历七年,我北上路过金陵,内弟韦渠牟和嵩山嵩阳观天师吴筠将我引诱到三茅山,差点儿出家当了道士……”颜真卿说着又哈哈大笑,笑罢,长长地叹了口气,又道:“五十年的官场沉浮,仕途蹭蹬,五十年的紫陌红尘,颠沛流离,让我吃尽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如果早年出家,也不会有今天这一劫难了啊!”
正道方丈拊掌笑道:“觉悟不分早晚,得道便能成佛。太师现在皈依佛门为时不晚。”
颜真卿对正道摆摆手,说道:“罢,罢!富贵在天,生死由命,上人不要再提出家的事了。今日你就是生公说法,说得顽石点头,此时此刻我也不能剃度出家了啊!”
正道方丈又道:“时至今日,太师年近耄耋之年,功成名就,德高天下,孩子们也都解褐入仕,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呢?法界乾坤大,山中天地宽。遁入空门不仅可以逃避眼下这一劫难,还可以令你的才能得到充分发挥。”
颜真卿面色严肃,心情沉重,说道:“今日我既然被囚于贼营,天也!命也!天之昭昭岂可诬乎?忠臣事君,有死无二。这一劫难,我决不逃避。”
正道看着颜真卿不由肃然起敬,对颜真卿合十行了个礼,说道:“颜太师一生敢发举朝文武不敢出口之言,敢行举世之人不敢为之事。正大光明犹如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心胸磊落纯净,不染纤芥微尘。您品格之高尚、精神之可贵,足以感天地、泣鬼神。大丈夫也!”
颜真卿摇摇头笑道:“出家人讲究四大皆空,没想到玉成兄今日竟然也发空言虚语,我颜真卿消受不了。”说罢,指指卧室西侧墙根说道:“拜托上人,我死之后,就将我暂且埋在这里好了。贼平之日,我的家人一定会将我的遗骸移葬京师。上人恩德,我只好来世报答了。”说罢,对正道抱拳拱了一揖,凄然而笑。
正道方丈双手合十诵了一声“阿弥陀佛”,戏道:“太师若有心报答贫僧,那就今世来报,何必等到来世。”
颜真卿两手一摊,笑道:“老颜如今身无分文,如何报答?”
正道笑道:“颜太师墨宝无价,请太师为山寺书联一副,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