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颜真卿大传·下册》(22)
陷狼巢不辱使命此后数日,颜真卿数召李希烈谈话,言君臣大义和利害关系,劝他罢兵息戈,归顺朝廷。但是,李希烈一直犹豫不决。
宣慰使判官颜岘为人平和内敛,不事张扬,悄悄深入敌营做分化瓦解工作。他了解到李希烈手下有一个叫李鹏的中郎将,是信都郡武邑县原县尉李铣的儿子。安禄山叛乱之后,李铣投奔平原,被颜真卿拜为河北招讨使判官。颜真卿奉诏西赴行在凤翔,李铣代颜真卿出任防河招讨使,率领平原义军南征北战屡建勋功,被肃宗李亨授为淮南西道节度副使。李铣性格刚烈耿介,不事阿谀,与顶头上司——淮西节度使王仲昇不和,上元元年(760)冬被王仲昇构陷致死。直至四年之后代宗李豫即位,颜真卿任御史中丞兼检校刑部尚书时,才为李铣平反昭雪,李铣之子李鹏被授为淮西军中郎将。李鹏对父亲的冤死一直耿耿于怀,恨奸臣张势,皇上失信于天下,遂成为李希烈叛乱的支持者。颜真卿来到许昌之后,曾秘密召他谈过一次话,批评他不应把个人恩怨和国家利益混为一谈,劝他以社稷为重,寻找机会反戈归正。李鹏跪在太师面前痛哭流涕,决心弃暗投明反戈一击。于是秘密联络淮宁节度副使周曾、许昌军事押衙姚憺、左厢兵马使韦清等人,准备诛杀李希烈,举旗反正。
一日,颜岘秘密约见李鹏了解情况,李鹏告诉颜岘说,洛阳留守郑叔则与左龙武卫大将哥舒曜于一日黎明之前突发奇兵,前后夹击,将李希烈屯驻东都定鼎门外的八千淮宁叛兵打得落花流水,四散而逃。哥舒曜回兵又攻陷了汝州和襄城,与此同时,郑州与开封的叛军也受到重创。河北战场的叛军被河东节度使马燧和右神策军都将李晟打得丢盔弃甲,节节败退,无奈之下,偷偷派出使节与王师谈判。与淮西交界的南方诸州纷纷兴师备战,校场点兵,坚甲利器,整装待发。李希烈四面受敌,被打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年不满半百,一夜之间满头飞雪。颜真卿一连多天召见李希烈谈话,敦促其罢戈归顺。
李希烈连吃败仗,情绪十分颓丧消沉,对前途失去信心。他几次三番与几个心腹商议,欲趁颜太师招抚之机,顺梯子下台,归顺朝廷,虽无大位,但能保住一家老少性命,还能保住大家现有的官阶和地位,不失明智之举。有几个大将担心宰相卢杞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两面三刀,不执行太师的许诺,不同意李希烈罢兵反正。特别是李元平,他在长安牛皮吹得太大,到了汝州,一觉醒来竟成了俘虏,已成为笑料风传天下。他怕归顺之后,单一个不遗余力推荐他的关播就不会放过他,因而扬言说道:“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大王偃旗息鼓,罢戈归顺,我就到河北投奔朱滔、田悦,决不归降朝廷。”有几位杀过不少官人和官人家属的大将血债累累,罄竹难书,附和李元平的意见,反对归顺。李希烈徘徊犹豫,举棋难定,颜岘找他多次,他都闭门不见。一天早晨,李希烈被颜岘堵在行营门口,无奈之下只好硬着头皮去见太师。
李希烈来到关庙时,颜真卿正身着便装,蜷曲着双腿站在两只高背椅之间,一上一下做撑体动作,银鹿和狄强、狄壮三人高声叫着为太师数数鼓劲:
“……一千零一,一千零二,一千零三,一千零四……”
李希烈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个劲啧啧地咂嘴称赞。颜真卿急忙停了下来,面不改色,气不大喘。李希烈问道:“太师撑了一千多下吗?”
颜岘说道:“如果不是你来,可以一气撑二千多下,数十年如一日,几乎风雨不误。”
李希烈道:“太师的腕子一定很有力气。”
颜真卿微微一笑,坐在一个石礅子上,捋捋袖子,将右臂平放在石桌上,示意李希烈比试比试。
李希烈不屑地一笑,说道:“太师,希烈少习弓箭,臂力之大可发十三石强弓,听说过吧?”
颜真卿抿嘴一笑回道:“听说过。”
李希烈眼中突然冒出一道邪光,说道:“那好,我可有言在先,如果掰折手腕,莫怪希烈失礼。”
颜真卿点点头,二人握住对方的右手,摆正身子,颜岘做裁判,叫了一声:“开始!”李希烈大吼一声,用尽了气力未能掰翻颜真卿。待李希烈气力耗尽,颜真卿轻轻叫了一声:“倒!”稍一发力就将李希烈的右手按倒在石桌之上。李希烈惊叹不已,咂着嘴连连说道:“甘拜下风,甘拜下风。”他看看颜真卿面不改色心不跳,又感叹道:“难怪太师健康长寿,原来是长年坚持锻炼!”
颜真卿道:“锻炼身体只可祛病少疾,若要长寿另有秘诀。”
李希烈感到神奇,拱揖求道:“请太师不吝赐教。”
颜真卿道:“心不藏奸,胸无逆谋,则为长寿之本。”
李希烈面露不悦之色,说道:“太师又要教训希烈了。”
颜真卿道:“千真万确,不是戏言,亦非讽语。”
李希烈半信半疑,说道:“愿闻其详。”
颜真卿解释道:“人生在世,本来就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千辛万苦,灾难重重。如果心生逆谋,必每日心情烦躁,精神高度紧张,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摇摇犹如悬旌,魂飘飘神不归舍,很快就会导致经络不舒,血脉不畅,筋骨不固,气机不宣,随之急火攻心,百病缠身,忧心如焚,精神恍惚,萎靡不振。无须多久,必身染沉疴,病入膏肓,坠入万劫不复之中……”颜真卿说到这里,看着李希烈又道:“足下你说,这样的人距离地狱还会远吗?无常很快就会来敲门了。”
李希烈吓得面色煞白,倒抽一口冷气,低声说道:“太师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所言不虚。”
颜真卿接着又道:“民谚曰:千夫所指,无疾而死,此其谓也。所以,人只有心不藏奸、胸不纳垢、光明磊落、坦坦荡荡才能长寿,心怀鬼胎之徒一定是短命鬼。”
颜真卿将李希烈请进客室之后,正言厉色,说道:“足下还想继续打下去吗?难道非要打到淮宁军全军覆没,只剩下你李希烈匹马单枪、孤身一人,才接受老夫招抚不成?”
李希烈吃了一惊,猛然抬头看着颜真卿,不知太师怎么知道前线军情,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
颜真卿上下打量李希烈,看他面色惨白,双眼红肿,嘴唇也起了燎泡,太阳穴上还贴了两块小小的狗皮膏药。显然,因为前线吃紧,战争失利,已折磨得他焦头烂额。颜真卿心中暗喜,故意讽刺道:“李希烈,昨晚又做美梦了吧?是否坐上了大明宫的龙椅?正扬扬得意,突然一声炸雷,天塌地陷,坠入了十八层地狱?”
李希烈霍地站了起来,惊异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遂对颜真卿抱拳拱了一揖,一脸迷茫的神色说道:“我原知太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知道太师还会打卦占梦,劳驾太师为希烈占卜前程。”
颜真卿笑道:“你的前程还用占卜吗?立即接受老夫招抚,罢兵息戈,向朝廷上书请罪,前程一片光明。冥顽不化犹如燕巢飞幕,鱼游沸鼎,危在旦夕,死路一条。或被王师生擒,传首长安;或步安禄山、史思明后尘,死于萧墙之内。”
李希烈自信地说道:“我手下将领没有人敢背叛我。”
颜真卿说道:“上行下效,百姓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敢背叛朝廷,你旗下将士就敢背叛你。这正是天理昭昭,天道好还。”
李希烈没有文化,非常相信神鬼和因果报应。他听了颜真卿的话,吓得打了个冷战,说道:“希烈有心接受太师招抚,无奈前线十几位将领不听希烈招呼。”
“谁?”
“李绶、孙广、郑贲、李克诚、辛景臻、韩霜露皆不听。”
李希烈为人凶狠暴戾,性情喜怒无常,翻脸六亲不认。麾下将士无论功劳大小,凡敢逆忤他者,即使正在酒宴,他也会当众杀人。脚下血流一片,他却照样大吃大嚼,开怀畅饮,犹如无事一般,手下将领没有人敢公开反对他。颜真卿瞪了李希烈一眼,斥道:“纯属狡辩!淮宁军谁敢违背你的旨意?”
李希烈争辩道:“唯此事不听。”
颜真卿一拍桌子,怒道:“杀了他们。”
李希烈又道:“法不治众。”
颜真卿不信,对李希烈质问道:“烧杀抢掠,祸国殃民,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归顺朝廷?”
李希烈说道:“皇帝李和宰相卢杞失信于天下。”
颜真卿说道:“如果归顺,老夫可以担保淮西将士的安全。”
李希烈哈哈大笑道:“颜太师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天下官人皆言,卢杞欲借我李希烈手中之刀排除异己。希烈只是敬重太师高品厚德,不忍毁你性命。你若回到京师,卢杞定会以你未尽到使职拿你是问。你自己尚泥菩萨过河,怎么能保证我等性命?”
颜真卿一拍桌子怒道:“好,那你就继续打吧,我看你还能蹦跶几天。”
李希烈少思,又道:“归顺朝廷也好。不过,我得提出一个条件。”
颜真卿眉梢一挑,说道:“讲。”
李希烈说道:“如果停战,我要求移镇汴州。”
颜真卿仰起头颅,哈哈大笑了一阵,说道:“李希烈,你果然诡计多端,打算蒙骗老夫不成?汴州乃中原重镇,水陆都会之地。淮西军一旦占领汴州,南控江南粮道,北扼黄河关津,若与河北四逆连成一片,声势浩大,搅乱半个中国,这对王师平叛将会带来多么大的障碍!李希烈,你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莫说上书朝廷,我也不准。”
李希烈抱拳对颜真卿拱了一揖,解释道:“太师,河北四镇貌合神离,各怀鬼胎。有的甚至已经秘密与王师联系打算归顺,这般时候我还与他们联合个鸟?希烈移镇汴州,仅仅是为了军饷丰裕,将士能够果腹而已。希烈决不再背叛朝廷,忤逆民心。太师若不相信,我的弟弟李希倩和岳母都在长安,我还可将长子贸贤也送到长安,一并作为人质。”
颜真卿面露喜色,凝神少思,问道:“说话算数?”
李希烈指天发誓道:“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希烈食言,天打雷劈。”
颜真卿拊掌乐道:“好,待老夫禀报朝廷,看皇上能否恩准,再作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