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季羡林心是莲花开》(3) - 名家经典散文 - 汪曾祺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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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季羡林心是莲花开》(3)

第九章《季羡林心是莲花开》(3)反躬自省

怀旧就是有“人味”的一种表现,而有“人味”是有很高的报酬的:怀旧能净化人的灵魂。亲故老友逝去了,或者离开自己远了。但是,他们身上那一些优良的品质,离开自己越远,时间越久,越能闪出异样的光芒。

我写我

“我写我”,真是一个绝妙的题目;但是,我的文章却不一定妙,甚至很不妙。

每一个人都有一个“我”,二者亲密无间,因为实际上是一个东西。按理说,人对自己的“我”应该是十分了解的;然而,事实上却不尽然。依我看,大部分人是不了解自己的,都是自视过高的。这在人类历史上竟成了一个哲学上的大问题。否则古希腊哲人发出的狮子吼:“要认识你自己!”岂不成了一句空话吗?

我认为,我是认识自己的,换句话说,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我经常像鲁迅先生说的那样剖析自己。然而结果并不美妙,我剖析得有点过了头,我的自知之明过了头,有时候真感到自己一无是处。

这表现在什么地方呢?

拿写文章做一个例子。专就学术文章而言,我并不认为“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真正满意的学术论文并不多。反而别人的学术文章,包括一些青年后辈的文章在内,我觉得是好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心情呢?我还没得到答案。

再谈文学作品。在中学时候,虽然小伙伴们曾赠我一个“诗人”的绰号,实际上我没有认真写过诗。至于散文,则是写的,而且已经写了六十多年,加起来也有七八十万字了。然而自己真正满意的也屈指可数。在另一方面,别人的散文就真正觉得好的也十分有限。这又是什么原因呢?我也还没得到答案。

在品行的好坏方面,我有自己的看法。什么叫好?什么又叫坏?我不通伦理学,没有深邃的理论,我只能讲几句大白话。

我认为,只替自己着想,只考虑个人利益,就是坏。反之能替别人着想,考虑别人的利益,就是好。为自己着想和为别人着想,后者能超过一半,他就是好人。低于一半,则是不好的人;低得过多,则是坏人。

拿这个尺度来衡量一下自己,我只能承认自己是一个好人。

我尽管有不少的私心杂念,但是总起来看,我考虑别人的利益还是多于一半的。至于说真话与说谎,这当然也是衡量品行的一个标准。我说过不少谎话,因为非此则不能生存。但是我还是敢于讲真话的。我的真话总是大大地超过谎话。因此我是一个好人。

我这样一个自命为好人的人,生活情趣怎样呢?我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也是兴趣不老少的人。然而事实上生活了80年以后,到头来自己都感到自己枯燥乏味,干干巴巴,好像是一棵枯树,只有树干和树枝,而没有一朵鲜花,一片绿叶。自己搞的所谓学问,别人称之为“天书”。自己写的一些专门的学术著作,别人视之为神秘。年届耄耋,过去也曾有过一些幻想,想在生活方面改弦更张,减少一点枯燥,增添一点滋润,在枯枝粗干上开出一点鲜花,长上一点绿叶;然而直到今天,仍然是忙忙碌碌,有时候整天连轴转,“为他人作嫁衣裳”,而且退休无日,路穷有期,可叹亦复可笑!

我这一生,同别人差不多,阳关大道,独木小桥,都走过跨过。坎坎坷坷,弯弯曲曲,一路走了过来。我不能不承认,我运气不错,所得到的成功,所获得的虚名,都有点名不副实。

在另一方面,我的倒霉也有非常人所可得者。在那骇人听闻的所谓什么“大革命”中,因为敢于仗义执言,几乎把老命赔上。

皮肉之苦也是永世难忘的。

现在,我的人生之旅快到终点了。我常常回忆八十年来的历程,感慨万端。我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如果真有那么一个造物主,要加恩于我,让我下一辈子还转生为人,我是不是还走今生走的这一条路?经过了一些思虑,我的回答是:还要走这一条路。但是有一个附带条件:让我的脸皮厚一点,让我的心黑一点,让我考虑自己的利益多一点,让我自知之明少一点。

1992年11月16日

我的座右铭

多少年以来,我的座右铭一直是: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老老实实的、朴朴素素的四句陶诗,几乎用不着任何解释。

我是怎样实行这个座右铭的呢?无非是顺其自然,随遇而安而已,没有什么奇招。

“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到了应该死的时候,你就去死,用不着左思右想),这句话应该是关键性的。但是在我几十年的风华正茂的期间内,“尽”什么的是很难想到的。在这期间,我当然既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即使在走独木桥时,好像路上铺的全是玫瑰花,没有荆棘。这与“尽”的距离太远太远了。

到了现在,自己已经九十多岁了。离人生的尽头,不会太远了。我在这时候,根据座右铭的精神,处之泰然,随遇而安。

我认为,这是唯一正确的态度。

我不是医生,我想贸然提出一个想法。所谓老年忧郁症恐怕十有八九同我上面提出的看法有关,怎样治疗这种病症呢?

我本来想用“无可奉告”来答复。但是,这未免太简慢,于是改写一首打油诗,题曰“无题”:人生在世一百年,

天天有些小麻烦。

最好办法是不理,

只等秋风过耳边。

我的怀旧观

《怀旧集》这个书名我曾经想用过,这就是现在已经出版了的《万泉集》。因为集中的文章怀念旧人者颇多。我记忆的丝缕又挂到了一些已经逝世的师友身上,感触极多。我因此想到了《昭明文选》中潘安仁的《怀旧赋》中的文句:“宵展转而不寐,骤长叹以达晨;独郁结其谁语,聊缀思于斯文。”我把那一个集子定名为《怀旧集》。但是,原来应允出版的出版社提出了异议:“怀旧”这个词儿太沉闷,太不响亮,会影响书的销路,劝我改一改。我那时候出书还不能像现在这样到处开绿灯。我出书心切,连忙巴结出版社,立即遵命改名,由“怀旧”改为“万泉”。然而出版社并不赏脸,最终还是把稿子退回,一甩了之。

这一段公案应该说是并不怎样愉快。好在我的《万泉集》换了一个出版社出版了,社会反应还并不坏。我慢慢地就把这一件事忘记了。

最近,出我意料之外,北大出版社的老友张文定先生一天忽然对我说:“你最近写的几篇悼念或者怀念旧人的文章,情真意切,很能感动人,能否收集在一起,专门出一个集子?”

他随便举了一个例子,就是悼念胡乔木同志的文章。他这个建议过去我没有敢想过,然而实获我心。我首先表示同意,立即又想到:《怀旧集》这个名字可以复活了,岂不大可喜哉!

怀旧是一种什么情绪,或感情,或心理状态呢?我还没有读到过古今中外任何学人给它下的定义。恐怕这个定义是非常难下的。根据我个人的想法,古往今来,天底下的万事万物,包括人和动植物,总在不停地变化着,总在前进着。既然前进,留在后面的人或物,或人生的一个阶段,就会变成旧的,怀念这样的人或物,或人生的一个阶段,就是怀旧。人类有一个缺点或优点,常常觉得过去的好,旧的好,古代好,觉得当时天比现在要明朗,太阳比现在要光辉,花草树木比现在要翠绿,总之,一切比现在都要好,于是就怀,就“发思古之幽情”,这就是怀旧。

但是,根据常识,也并不是一切旧人、旧物都值得怀。有的旧人,有的旧事,就并不值得去怀。有时一想到,简直就令人作呕,弃之不暇,哪里还能怀呢?也并不是每一次怀人或者怀事都能写成文章。感情过分地激动,过分悲哀,一想到,心里就会流血,到了此时,文章无论如何是写不出来的。这个道理并不难懂,每个人一想就会明白的。

同绝大多数的人一样,我是一个非常平常的人。人的七情六欲,我一应俱全。尽管我有不少的缺点,也做过一些错事;但是,我从来没有故意伤害别人;如有必要,我还伸出将伯之手。因此,不管我打算多么谦虚,我仍然把自己归入好人一类,我是一个“性情中人”。我对亲人,对朋友,怀有真挚的感情。

这种感情看似平常,但实际上却非常不平常。我生平颇遇到一些人,对人毫无感情。我有时候难免有一些腹诽,我甚至想用一个听起来非常刺耳的词儿来形容这种人:没有“人味”。按说,既然是个人,就应当有“人味”。然而,我积八十年之经验,深知情况并非如此。“人味”,岂易言哉!岂易言哉!

怀旧就是有“人味”的一种表现,而有“人味”是有很高的报酬的:怀旧能净化人的灵魂。亲故老友逝去了,或者离开自己远了。但是,他们身上那一些优良的品质,离开自己越远,时间越久,越能闪出异样的光芒。它仿佛成为一面镜子,在照亮着自己,在砥砺着自己。怀这样的旧人,在惆怅中感到幸福,在苦涩中感到甜美。这不是很高的报酬吗?对逝去者的怀念,更能激发起我们“后死者”的责任感。先死者固然能让我们哀伤,后死者更值得同情,他们身上的心灵上的担子更沉重。死者已矣,他们不知不觉了。后死者却还活着,他们能知能觉。先死者的遗志要我们去实现,他们没有完成的工作要我们去做。即使有时候难免有点想懈怠一下,休息一下。但一想到先人的声音笑貌,立即会振奋起来。这样的怀旧,报酬难道还不够高吗?

古代希腊哲人说,悲剧能净化(katharsis)人们的灵魂。我看,怀旧也同样能净化人们的灵魂。这一种净化的形式,比悲剧更深刻,更深入灵魂。

这就是我的怀旧观。

我庆幸我能怀旧,我庆幸我的“人味”支持我怀旧,我庆幸我的《怀旧集》这个书名在含冤蒙尘十几年以后又得以重见天日,我乐而为之序。

(原文为《怀旧集》自序)

我的美人观

说清楚一点,就是:我怎样看待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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