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4章分明一觉华胥梦(十五)
第0024章分明一觉华胥梦(十五)
施怀那柄剑同样通体银白,比阿丑的无挂碍稍宽一些,花纹也没那么繁复。正是封情在世时的佩剑“无老死。”
眼看剑尖刺到面前,张鬼方抽刀一转,但听“当”的一声巨响,施怀被这一刀挡开,顺势落在一丈之外的地方。张鬼方则手腕发麻,虎口汩汩地流出鲜血。他将血胡乱擦在袍子上,心有余悸道:“还好老爷留下来了,你怎打得过这么多人?”
阿丑深知本门剑法脾性,一剑之后更有一剑,决不给敌人以喘息之机。当下并不答话,连鞘带剑地在张鬼方面前一削。
张鬼方急往后仰,又听得“叮叮”几声,却比刚刚那一声轻巧得多了。施怀攻来的几剑尽数刺在阿丑的剑鞘上。阿丑顺势抢上一步,挡在前面,叮叮当当地和施怀斗在一起。
既为了留手,又为了不暴露身份,阿丑用的都是简单粗浅的削、披、砍、刺,并不把本门剑法使出来。对面每出一剑,所有变化后手他都了然于胸,一时间把施怀压得死死的。
施怀却认不出出他的路数。又过了十余招,惊怒之下跳出战圈,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护着这个吐蕃强盗?”这句话同样是张鬼方想问的。
阿丑翻一个剑花,说道:“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知道打不过我就行了。”施怀道:“你、你一个卖豆芽小贩,何必趟浑水!再不走开,休怪我们对你也不客气。”
阿丑哂道:“终南剑派这么凋敝了么,不收些聪明人,打又打不过,还总问我是谁。”
其实施怀武功绝不差,反而是终南派名声大噪之后,从弟子中千挑万选出来、根骨绝佳的奇才。只不过他太过轻敌,加之经验远不及阿丑,这才轻易落在下风。
反观阿丑太久未动武功,和自己比是大大退步了。这一轮斗下来,背上已经冷汗涔涔,气息也略显得凌乱。那厢又有两个弟子跳下马来,虽然功力不及施怀,但同样算得上小辈之中的翘楚。施怀道:“咱们一块把他俩拿下,一会师哥过来,肯定要夸我们厉害。”说罢重整精神,工工整整地使出剑法,剑意行云流水,密不透风,竟已颇得终南山派真传。
多了两名敌人,阿丑再用先前那套打法,不免一下子左支右绌。他余光瞥见张鬼方拿了长刀,似有帮忙的意思,心里又是着急,又是酸楚,道:“你还不走,找死么?”
张鬼方不悦道:“怎么就是找死了?”阿丑压下思绪,厉声道:“你那一点三脚猫功夫,不要留在这里丢人了!”
张鬼方怔怔退了一步,阿丑手腕翻转,在左右各一点,回到中间护住胸腹,接下攻来的三剑,忙中又说:“我一早想要讲了,你的武功连三岁小孩都打不过,去中原复仇完全是妄想。”张鬼方仍旧赖在原地不走。
阿丑说:“不提三岁小孩了,就是一只鸡,一只狗都打不过。卖菜老太婆扯起头发来,劲儿都比你大。”他想到什么说什么,连珠炮似的把脑海中污言秽语骂了个遍。张鬼方纵然吃惊,却只是愣愣看着他,没有要退的意思。
施怀几人久攻不下,互相使个眼色,匀一人绕到边上,对付张鬼方。那人名叫彭旅,辈分上讲是施怀的师侄,武功也更次一些。但他一剑刺往张鬼方左胁,张鬼方却看也看不真他的动作,手中长刀笨重至极,费一番力气才转得过来。好容易将要格到长剑,彭旅已然变招,剑尖直披张鬼方脖颈。电光石火间,阿丑叫道:“退后!”张鬼方想也不想,后退一步。阿丑旋身左转,剑从胁下穿出,画一个半圆,剑尖罩彭旅腰间章门、太乙、天枢三穴,终于用出一招本门功夫“苏秦背剑”。
彭旅被他一剑逼开,他原先守势却也因此一乱,将背心露给施怀二人。
施怀叫道:“你是谁!为何会用我们终南剑派的剑法!”照准阿丑背心破绽,一剑挥出。原来阿丑扮得实在太难看,他竟没把这个卖豆芽小贩与传闻中光风霁月的东风师哥联想在一起,故而有此一问。
阿丑急忙回身,剑身压在“无老死”上,火花四迸。无老死从他肩头险险地擦过,刮得他那件旧袄子更加破了。
本来“无老死”也是无坚不摧的名剑,今天既斩不断张鬼方的黑刀,又斩不断这柄沾满炉灰的怪剑,施怀不禁“咦”了一声。但他到底不怕一柄没出鞘的剑,竟自向前一推,剑刃顺着阿丑的剑鞘滑下,削向他握剑的四指。
阿丑干脆松开长剑,飞足踢向施怀胸腹,左手在旁一接,将剑又接回手里。一面叫道:“张鬼方,你祖父要真有本事,不可能教出你这样的三流刀法。你也不必给他报仇,死在这里是一样的!”
阿丑荡开施怀的一剑,只听彭旅叫道:“偷官银的贼,你想往哪里跑?”他料想张鬼方已经走了,伸臂挡了彭旅一下。趁机回头一看,身后果然已经空了,心底也随之一空。施怀怒道:“你还敢分心!”接着又是三人赶来,一共六个终南弟子将他团团围住。
阿丑笑道:“你师哥子车谒没教过你?以多对少是不义之举吧!”
施怀道:“你……”他又想问“你怎知道我师哥说什么”,又想叫别人退下,和这个豆芽贩子一决胜负。
犹豫间,阿丑手指在鞘上轻轻一点,一把光华流丽的白剑跃入手中。“平沙落雁”横扫过去,只听“叮叮叮”三声轻响,三名弟子的长剑已被拦腰截断,直扫到施怀手中的无老死才停下。
众人骇然不已,施怀更是大惊道:“你、你是……你的蛊为什么解了?”
阿丑微笑不答,又一招“百川归海”,翻手绕了一圈,剑光笼罩拿着剑的另外三人。有了前车之鉴,这三人当然不敢举剑相格,纷纷后退。阿丑道:“单打独斗,这才对了。”挺剑刺向施怀面门。
施怀咬牙道:“跟你讲什么仁义!”打起十二分精神,又和阿丑相斗起来。
阿丑笑道:“我们师兄弟三个是‘岁寒三友’,你没有位置了,怎么办?你做‘人淡如菊’好了。”
施怀气得格格咬牙,阿丑道:“只是我们命运都不如何好。一个腿断了,一个死了,还有一个在陇右卖豆芽。”
施怀大声叫道:“你还敢说!你害师哥断了腿,杀害封师哥,怎么有脸说这种话!”阿丑听惯这种呵斥,并不受什么影响。反而施怀心里一急,剑法跟着乱了,再次落进下风。
旁边几名弟子暗暗着急,但战圈之中经纬交错,都是明晃晃剑光,就是有心帮忙也插不进手。
阿丑掐算时间,约莫够张鬼方逃远了。就在此刻,官道远处传来一声:“东风师弟!”
他不禁举头看去,原来是子车谒被两名弟子擡着,终于赶到。阿丑不答,横剑护住面门,抽身欲走。子车谒又叫了一声:“东风。”颤颤巍巍地从椅上站起来,朝他的方向走了两步。
从终南山离开时,子车谒双腿是一点儿知觉都没有,而且遍求名医也毫无效果。眼下不仅能站,甚至还能走路了!阿丑心神巨震,长剑跟着滞了一点。接着他只觉肩头剧痛,血如泉涌。高手交战最忌分心,施怀的无老死已刺进他右肩,右手疼软无力,擡都擡不起来了。
阿丑赶紧回神,剑交左手,忍痛撤出三丈远。余下弟子换了备用的新剑,眼看又要把他围起来,斜刺里却冲出一道人影,黑刀立在身侧,挡开众弟子钢剑,一把将阿丑扯走了。阿丑大惊,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原来张鬼方跑去放走了飞雪暗云,却又放心不下,于是折回来在角落藏着。
两人边战边退,终南山众弟子总是穷追不舍。阿丑肩膀一直无暇包扎,血越流越多,身体只觉得越来越冷,左手也沉得要动不了了。又听得背后一阵马蹄响,竟然是先前走了的平措卓玛骑马回来,头发散乱,衣衫染血,指间还夹着两把匕首,显然也经过一场恶斗。张鬼方也惊道:“你怎么回来了?”
平措卓玛压低声音说:“那边也守着人。”
阿丑心下一沉。但仔细一想,子车谒做事从来细心谨慎,没道理放施怀几人打草惊蛇,却不在另一边设卡。
他环顾四周,看见青狼帮大院就在不远处。院里被官府搜过一轮,首脑也死光了,因此没有人住,院门大喇喇敞着。
阿丑心生一计,甩开张鬼方拉他的手,接了施怀一剑,匆匆说道:“你们放走金狻猊,去青狼帮院里等我!碉楼底下有间地窖,是他们放官银的地方。”
他说的是吐蕃话,施怀自然一句都听不懂,骂道:“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阿丑奋力挡了一会,余光看见青狼帮院门关上了,料想张鬼方他们已经进了碉楼,也不恋战,运起轻功“点蕙法”,浮萍一样轻飘飘撤远。几个起落,跃入墙内。
施怀跟着追上,跳到墙头一看,院里已经空荡荡地没有人了。阿丑赶到碉楼地底,看见张鬼方与平措正奋力挪一道石门。那石门恐怕有上千斤重量,怎么拉都纹丝不动。门后乃是放官银的密室,如今已经搬空了,只剩一些砸烂的空箱子。
阿丑闪身进去,撩起袖子,扳着门运气一扯。鲜血一股一股涌出,将他半身衣服都湿透了,石门也终于缓缓地合上。
直到门完全关闭,阿丑顿觉一阵天旋地转,阵阵发昏,软在地上动不得了。
此地没有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张鬼方慌道:“我、我的包袱!”
平措卓玛擦亮火石,点了几根木头,周围亮了起来。张鬼方解下包袱,翻出那瓶黑药膏,哆嗦着问平措:“敷在哪里?”平措卓玛道:“伤口上。”
但是药膏只剩得一点点,几乎是个空瓶子。张鬼方扯开阿丑上衣,把他肩膀上血肉模糊的伤口袒出来。尽力伸手指入瓶,抹了一圈,也只涂得薄薄一层。擦完药后,他拍拍阿丑脸侧,说:“好一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