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梦渡今生念(2)
此际夜深人静寂，老仆睡了，两婢子也睡了，马睡了，捡回来养的两条大狗也睡了，身为三合小院坐堂大夫的李明沁独独未眠</p>
她的小厢房紧连着用来帮人看病诊治的厅堂，房中犹留一抹微弱烛火，已然洗漱过的她借着那弱弱的光，将矮几上那几盘新制成并晾干了的药丸分门别类收拾好，这才吹熄了烛火，月兑靴上炕</p>
寒冬深夜，窗板与厚实的窗帘子全放落，月光渗不进的房中黑漆漆，但她熟知那东西摆在哪儿，手往炕头一探便抚到那个骨灰醰子，白玉温润，她在一室惯暗中温柔抚着</p>
“嗯……今儿个大丰屯也有趣事发生呢，王爷想听妾身说吗？”虽是玩笑般询问，她也知等不到回复，略顿了顿便自顾着往底下说，把白日上门求诊的屯民们发生的有趣事，一一道明——</p>
“……今日从早到晚共来了四十二名患者，有些还是从别的屯堡赶来的，另有几位是前来复诊拿药，我都仔细诊治了”忽地耸肩一笑，像是挺不好意思“说老实话，我这诊脉正骨的手艺学得其实不精，在清泉谷根本排不上号，说不定连给谷主她老人家提鞋的资格都没有，但来到西关这儿，才发现原来自个儿还算有些用处，没对不起清泉谷……”</p>
她合着双眸，嘴角轻翘</p>
“在这儿很好，大伙儿待我都好，来治病拿药的有银钱给银钱，没银钱的给个青菜萝卜、粟米果物那也很好，我爱吃……”</p>
她唇角的笑意加深，低声又道：“还有一名患者是好厉害的猎户，我把他突发的眼疾治愈后，他隔三差五就往咱们小院扔野味，那些野雉、野兔都让滕伯一手包揽处理了，若非如此，我和瑞春、碧穗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p>
“对了，提到滕伯，他可跟我说了好些你当年在西关的事呢……原来滕伯的独子和孙子都曾是西关军，然父子先后战死，滕伯的孙子跟王爷当年还是同袍，这位滕家大哥在战场上身受重伤，是王爷硬把人从尸山血海中拖出来、带回来，才让亲人得以见最后一面”</p>
低幽幽的叹息荡在幽暗里，唇嚅着，声音那样轻——</p>
“你宁可要那样的死法吧？御敌护民，抛头颅、洒热血，而非死在夺嫡的阴谋诡计中、死在自己人的刀下……”</p>
自然等不到回应，半张脸埋进软枕里蹭了蹭，把眼角的潮湿蹭掉</p>
好冷</p>
她好不容易才摆月兑的寒症来到西关后似有再起之势，而她并非不知调理之法，每天需按谷主前辈曾教授的功法调息养气，也需药膳温补，但她懒了，不想理会</p>
侧卧炕上，她蜷缩身子，套着厚布棉袜的双足本能地相互摩擦，意识到这个举动，她先是笑了，笑着笑着却渗出哭声，她再次将脸埋进软枕被褥里</p>
再不会有谁会把她冰凉凉的双足握在粗糙温暖的掌心中摩拿，为她生热</p>
是她自个儿造的孽，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但她还要活着，活下去直到见到结局</p>
反复抚着白玉骨灰罅子，此举令心头渐定，终于略有胭意，她迷迷糊糊睡去、睡去……咦？是谁？</p>
有人模了她的足！</p>
是她睡昏头胡思乱想吗？</p>
但那感觉很真，虽仅仅一瞬间，她真觉双足被握了一下</p>
“……谁？”疑问缠在唇齿间，软嚅而出，意识从浑沌中勉强挣月兑，她回首看向炕子的另一头，神情不禁定住</p>
天未亮，尽目的底色仍一片漆黑，她却能瞧见坐在那儿的身影，离她仅一臂之距，那么熟悉的男性身影</p>
他整身躯体镶着极淡的光点，面庞轮廓亦是</p>
他侧颜对着她，像不愿看她，微敛的眉目显得清冷，抿起的嘴角似带漠然，即便如此，李明沁却是欢喜的</p>
她小心翼翼拥被坐起，眼睛根本舍不得眨，轻声道：“终于……王爷肯让阿沁梦一回了”</p>
她压抑住想哭的心绪，扬起笑，痴痴望着他</p>
“我知道你一定很气我、恼我、恨我，我确实做错了，不该轻信自家人，不该欺瞒你，你再等等我，我会去寻你的……封劲野，你还愿意等我吗？”</p>
沉静端坐的男人缓缓朝她转过头</p>
他看向她了，但李明沁还是读不出他的表情变化，冷漠依旧，好似她的任何决定，与他再也无关</p>
她突如其来感到一阵心慌，禁不住朝他伸手“封劲野！”指尖才触及到他，整个形体骤然消失，光点尽散</p>
不见了……</p>
不见了……</p>
是梦？非梦？</p>
分不清了……</p>
李明沁只觉心如刀割一般，记起他命丧刀下的那一瞬</p>
四周的黑暗霎时变得无边无际却波涛汹涌，沉寂再不是平静，而像白骨沉棺中绽出一朵无言花，花香蚀心销魂，光凭那气味儿能把人怦然鲜红的一颗心生生挖出、生生碾碎</p>
心中的痛压制不住，她双手按着胸口倒在被褥上，瑟缩着，颤抖着，流着泪，张着嘴，无声呼痛</p>
边城屯堡虽远离帝都朝堂，各类消息的传递却甚是迅捷，尤其关于战乱之闻，屯民们关心的不仅是西关一处，沿着边界往南向北，一个个屯堡结成一条有力的传递路径，加上南来北往的走商骤队带来消息，虽居边陲，亦能知天下事</p>
这个冬天还没过完，已有消息传来，汉章王领北境军围攻帝都，打着“勤王救驾”的名号欲迎被软禁宫中的前太子为帝，并声讨夺嫡篡位的康祯帝盛琮熙</p>
北境汉章王一起兵，各封地的诸侯们蠢蠢欲动，但押宝得押对，就瞧着驻京的虎骁军与北境军这一战鹿死谁手</p>
帝都大乱，北蛮子选在此时南下，且攻势一波还有一波，已非扰边如此简单，而是有强攻取道的野心</p>
帝都未拿下，汉章王不愿率军回防，担心若这么一走，前头费的劲儿全打水漂，要便宜了其他诸侯，然，被分走大半兵力的北境军渐渐敌不住北蛮大军接连压境，西关军不得不出兵支援</p>
屯民们不由得感慨，西关这会儿还能分得出手去援助北境军，说来说去还得感谢当了昭阳王的那位封大将军</p>
是他在两年多前领着西关军大败硕纥国兵马，不仅斩杀了硕纥大王，还俘虏硕纥国少主，这才让西关一带得以休养生息</p>
但现下这位战功赫赫的昭阳王不在了，随他入帝都、隶属于他的西关军旧部也听闻遭朝堂上的人下毒手，残军最后是避回西关一带，但为数已不多，而通透知情的边城百姓没有瞧不出的，如今的西关军早非昔比，光论气势较以往就弱上不止一点、两点</p>
北蛮这一波攻势，北境军联合西关军尽管勉强挡住，但毕竟国不可一日无主</p>
大盛内乱未见止势，各方人马谁都不服谁，边陲御敌失去后方朝堂的援助，民心不稳，国势如急湍溃堤，即便两年多前才吞下前所未有的败仗的硕纥国，新大王乖了这两年，也想趁着盛朝病、要盛朝的命</p>
大盛这块香莳薛，试问谁不稀罕？那是任谁都想来蹭点儿甜头啊！</p>
当一向岁月静好的大丰屯也乱起时，李明沁的心很平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