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有情此
第122章有情此
二人共骑下得山来,经赵敏引路,索性往大路上走去,折而东行,以免和元兵撞面。行得片刻,便走上了一道小路。两人稍稍宽心,料想便是王保保有所觉察、遣人来追拿,也不易寻到这条偏僻小路上来,眼下正是天黑,待再入了深山,便更有转机。
正行之间,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数匹马急驰而来。赵敏花容失色,抱着周芷若的腰,说道:“不想我哥哥来得这样快!咱们苦命,终于难脱他手。周姐姐,你也不必担心,我现下只需跟他回去,设法求恳爹爹,咱们再徐图后会。虽说……虽说往后重逢,已旧日难回,但我待你之心,天长地久,终不相负。”
周芷若听着她道别之语,心中一时欢喜,一时忧愁,苦笑道:“你父兄待你疼爱有加,你今次私纵我脱逃,我却并不很担心他们大大惩罚于你。就是……就是令兄此番未必便肯放过了我,你说的天长日久,只怕我缺此福分。”刚说了这句话,身后几乘马相距已不过数十丈。
赵敏拉马让在道旁,心中只想:若有回旋余地,我自当先助周姐姐以计脱身。但见那数乘马奔到身旁,约莫竟有十来匹,来人高举火把,照得当先一人脸上亮堂堂地,竟是汝阳王。他亲眼所见自家爱女私放钦犯,更共其逃走,又惊又怒,当即喝道:“拿下这乱党!”
周芷若如今没了内力,赵敏又是伤势未愈,怎敌若干元兵?登时便有四名武士上前,扯着周芷若硬将她拖下马来,却不敢碰赵敏一下。
赵敏纵身下马,推搡开众武士,扑在周芷若身边,娇喝一声:“谁也不许动她!”心中不禁暗呼:侥幸!我只提防着大哥,没料到爹爹他老人家于朝堂和战事的百忙之中,竟然会亲自前来追堵。若非先前我一时情难自已,跟了周姐姐同来,只怕她教父王抓个正好,此时也就性命不保了。
汝阳王面有怒容,说道:“敏敏,你怎跟着这叛党余乱学得愈发不像话,连你大哥也骗!”
赵敏央求道:“爹爹,您饶了周姐姐,我立誓跟着您回去,今后再不这样胡闹。”
汝阳王微微一笑,道:“你也来跟我用缓兵之计,当为父瞧不破么?我年纪是老了,却还未胡涂。眼下一旦放走这余孽,不出几日,你必定赶去与之私会,还能谈得上不胡闹么?”
赵敏道:“爹,既然您这样说,那女儿也跟您坦白,我待周姐姐,并非胡闹不懂的一时之意,实在是已想得明明白白。我和她是共过生死的,感情甚笃,只怕今生也难以拆散,您若硬要我们阴阳两隔,那是逼女儿走上绝路了。”
汝阳王辞色冷冽,说道:“那你便不想想,为父我是兵马大元帅,这姓周的女子却是个明教的反贼余孽。这样大逆无道的心思,你怎么能有?”一时间心中又是忿恚,又是悲怀,对赵敏这般执拗心思,实在头疼不已,眼眸向周芷若一斜,沉声道:“今次不必多说,左右令我了结了此人,永除后患,你年岁还轻,不过多久,定能相忘,更不必如此烦心。”
赵敏听他似有杀意,心中惶怵,慌着上去拉住他胳膊,说道:“爹爹,当年您奉旨斩杀她父亲,她唯余的亲哥哥也死在咱们箭下,却难道还不够么?如今您……您竟还要杀她?”
汝阳王听女儿言语之中,无不是对周芷若的百般维护,颜色忿忿,切齿不已,对这汉女更是恨毒,说道:“这女子不知给你种了什么蛊,教你这般死心塌地。你此番为偷梁换柱,连你大哥也欺瞒,如此胡来,为着这余孽,今后还不知你更要做出何等狂事,此女不除,遗祸无穷!”眉心突突直跳,擡手拂去赵敏攥在袖摆的手,说了一句:“将叛党杀无赦!”
众武士听令拔刀上前,对着周芷若的脖颈就要砍下,赵敏情急之中,喊道:“您要杀她,倒不如将我也一并杀了罢!”
汝阳王甫一听得这话,心头大震,怒上汹涌,喝道:“孽障!”说着举臂便要作势打她耳光,可终归在半道僵住了手,再也挥不下去,咬牙切齿地道:“你独行其是,损人害己!”
赵敏眼中清泪流了下来,退回周芷若身畔,眸光倏尔凌厉,右手翻转,白光闪动,已从怀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您不依我,女儿今日死在您面前。”
汝阳王没料到她居然如此决绝,吓得退后两步,他带来的武士也唬了一跳,各自后退,但听汝阳王颤声道:“敏敏,有话好说,快别这样!你……你要怎样?”
赵敏拔出匕首那时,已然心意已决,要是爹爹决意杀害周芷若,那两人便死在一块。当下哭道:“爹爹,您意决杀死周姐姐,是真要逼死女儿么?”匕首当真向胸口刺进了半寸,鲜血登时染红衣衫。
汝阳王惊道:“敏敏,千万不可胡闹!你要保全这姓周的女子性命,也不必拿自己性命玩笑,左右我下令……下令放她去了便是。”
赵敏哽咽着道:“爹爹您也不必再使缓兵之计,眼下您为不使我自尽,先答应放了周姐姐,但只怕我一离开,您又会派兵围追堵截,非取了其性命不可。今日……今日我是非跟她去不成。爹,女儿不孝,已私下和周姐姐结定终身之盟,您就放我俩去罢,否则我立时便死在你面前。”
汝阳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胡子,满额都是冷汗。他命将统兵、交锋破敌,都是一言立决,但今日遇上了爱女这等尴尬事,竟束手无策。半晌,才恨恨地道:“敏敏,你可要想清楚,今日但凡你跟了这反贼余孽去,可是大逆不道,从此就不能再是我女儿了。”
赵敏柔肠百转,原也舍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时父兄对自己的疼爱怜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迟疑,登时便送了周芷若性命,眼下只有先救爱人,日后再求父兄原谅,便道:“爹爹,这都是敏敏不好,实不相瞒,女儿……女儿已……已将什么也许给她了,此生此世,再分离不得。盼爹爹……盼爹爹宽宥。”
周芷若一直默不作声,却都听着她的一字一句,眼下听她为保全自己,不惜以女子名节相抵,更是感激心疼,捂在心口的手不由将衣袍攥紧,想到:敏敏待我情深义重如此。若我今日做了她,只怕却没她这样决绝之心。
汝阳王亦是大吃一惊,只怔怔道:“敏敏,你……此话……此话当真?”赵敏一手拿刀,倚靠在周芷若怀里,把眼一闭,道:“不假。”
汝阳王心头大震,喃喃道:“怪我……怪我平日对你溺爱太过,放任你行走江湖,以致如今……做出……做出这等事来……”
——“王爷。”
汝阳王正自为难,却听得一人忽然开口说话,寻声望去,只见周芷若一张脸苍白如纸,身子微晃了晃,突然扑通一声,便即双膝跪倒。
“芷若……”赵敏蹲下.身去搀她,却觉周芷若的身子像是在地上生了根般,丝毫拉将不动。她心中一慌,攥紧了那双柔荑,捏了捏,道:“你这是做什么?”
却听周芷若淡淡道:“王爷,我自知出身清寒,到底是个没志向的,家父生前大业,总也搁不在我肩上,何况抛却前事,确也是先父遗愿,是以我此生都不会再入明教,更不会领党作乱,与王爷为敌。”她眉目低敛,续说:“我晓得敏敏此番为我,开罪王爷与世子之处不小,她又是个金枝玉叶,我自认一介黎藿,清贫之身,不免妄自尊攀。但从今往后,只盼用竭我力,耗尽我心,偿之补之,再无相负。我拳拳之心,昭山河,矢不渝。”
汝阳王冷冷一笑,道:“你往日便是用这些花言巧语,哄得敏敏着了魔一般,对你死心塌地,是不是?”周芷若面上极淡,并不回话,只抽出一只手,去拿赵敏手里的匕首。
“你要做甚?”赵敏一愣,正想躲开,却对上周芷若盈盈的眸子。
“信我。”她伸手握住了那匕首柄,轻声道:“敏敏,你信我。”
赵敏整个人一呆,手上力道蓦地松散了去。周芷若便已将那匕首拿过,手握刀身横在眼前,那薄刃触之在肤,轻轻一压,便会割得血淋肉破。她眉目清冽,启唇道:“王爷,您无非介怀我是个女子,是明教周子旺的女儿,那今日我便同您讲了。我周芷若自生到这世上,便是譬彼舟流,不知所届,从没有人如敏敏待我那般好。自今往后,我缕缕寸心,岁月良久,总也要将这深情厚意慢慢还了与她,绝不敢有半分相负。”
汝阳王面色肃铁,沉声道:“你二人蒙汉难立,父仇兄恨,如此身世家仇,你当真能抛得下手?”周芷若手中力道紧了一分,定定道:“我可以。”汝阳王一手仍扯着胡须,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又问:“磨镜之好,离经震俗,你既任峨眉派掌门,修习佛法道学,便该知何为大逆,何为无道。纵是往后,受世人唾弃不齿,承百般冷眼哂屑,你可还能鄂君绣被,待敏敏一如当初?”
“我可以。”周芷若身子跪得笔挺,宛如一株翠竹,气节品品,萧萧长青。她又将手掌捏紧几分,只觉那薄刃已割开了掌心肌肤,微微发疼。汝阳王一双眼眸如利电,投射在周芷若脸上,一瞬不眨,冷冷道:“空口白话,信誓旦旦,焉有可信?”
“吾誓于此。”周芷若唇瓣开阖,吐出一句轻语,忽然一用劲,那刀刃直划得她掌心殷红一片,血便顺着滴坠下来。她眉梢毫不寸动,昂然道:“我周芷若今日凭血为立,今生今世,待赵敏心无慊移,命无相负,但违一诺,天诛地灭!”她一双眼里红丝带血,面容清冷,唯独握着赵敏的那只手掌心,温温柔柔。
汝阳王眉心微微一跳,仍是巍然屹立,一动也不动。众武士立在身后,都是看得怔了,大气也不敢出。
“芷若,你……你……”赵敏慌了,将她手臂按下,取走短刀抛在地上,低头去瞧她伤势。只见一掌凝白肌肤上,一道刀伤横行过掌,血正盈流,犹如割出的掌纹,又似蜿蜒的红线,刺将在目,疼之于心。
周芷若偏过头,冲她淡淡一笑:“你且安心,往日我在万安寺同师父发下毒誓,到底是违心受迫,我早便破誓忤逆,只为这内心实意,不忍负你,那些诅咒,违逆便违逆了,天道报应,我抒怀心畅,又有何惧?而目下所言,却是句句肺腑,字字真心。敏敏,你且记得,今生此世,但凡我应过的话,总也不忍教你失望。”说着转回身子,双臂擡起一揖,语声郑重道:“恳请王爷成全。”
赵敏听得这般情意绵绵的话语,不禁泪流不止,心中一荡,拾起地下的匕刃,抵在颈间,道:“爹,您今日要将女儿逼死在这,我也认了命了,是女儿不孝,只盼来世……再报爹爹大恩。”
汝阳王见女儿意不可回,素知她从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胸自杀,不由得长叹一声,泪水潸潸而下,哽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
赵敏点了点头,不敢再向父亲多望一眼。汝阳王转身缓缓走下山去,左右牵过坐骑,他恍如不闻不见,并不上马,走出十余丈,他突然回身,说道:“敏敏,你的伤不碍事么?身上带得有钱么?”
赵敏含泪点了点头。汝阳王对左右道:“把我的两匹马去给郡主。”左右卫士答应了,将马牵到赵敏身旁,拥着汝阳王走下山去。
过不多时,众人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周芷若和赵敏两人。
作者有话说:
一切都是注定的。在爱人生命面前,你最终选择了爱情。虽然很难。但你别无他法。父兄之情,来日还会再重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