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皇城望
第99章皇城望
周芷若去衣裳铺里买了一件淡青色长袍换上,却是男装,再把长发一束,登时变作了一个瘦削少年,眉目间冽然清淡,隐有愁色,虽不见风流潇洒,倒有几分落魄侠客的形容,别有一番韵味。
清如几乎也认不出来,看着她走出,竟是呆了。周芷若微微一笑,道:“这样好吗?”
清如愣了愣,拍手道:“好,当然好!掌门师姊,小妹在金顶多年,从没见过你如此打扮,不想竟是这般合衬,只怕咱们到了街上,静玄师姊她们一眼也看不出。”说着抿嘴直笑。
其实若说要乔装改扮,扮成那村汉村女模样才是最不显眼、再好不过,只是周芷若生来爱洁,若非万不得已,实在不愿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索性女扮男装,左右这大都城中,无一人见过她如此打扮,倒也便利。
二人跟着街上众人,涌向皇城。其时方当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周芷若双臂前伸,轻轻推开人众开道,到了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台阶高起数尺,倒是个便于观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听得锣声当当,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
人人延颈而望,锣声渐近渐响,来到近处,只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同时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接着两面红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
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跟着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
清如不禁凑去周芷若耳边,低声感叹:“掌门师姊,我自下峨嵋以来,见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京师人士却毫不这样,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朝廷威风,身处繁华虚幻之中,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
周芷若听到‘亡国之身’几个字,浑身一震,想到:是呀,我这个落难遗孤,和这些大都的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先父不许我报仇,亦不许我再入明教,那些旧事便算不提,但恩师的遗命却三番两次被我抛诸脑后,唉!我又何尝不是身处情爱的虚幻之中,忘乎所以?如若我真能狠得下心,万安寺塔下时便已将赵敏那妖女杀了,又何来往后这偌多纠葛?那晚不论我软硬兼施,她都不交出武穆遗书,我奈何她不得,气苦之中,便真如她所言,去拉着她共赴黄泉,但扪心自问,也不禁心有恻隐,难道我竟是如此胡涂无用?她想得出神,一时呆了。
骑兵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四五百人。
正瞧之间,突然间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径奔适才过去那两根旗杆。周芷若回过神来,倚仗武功高强,目力极敏,眼下又是白日,定睛看去,但见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地插.入旗杆。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砍削,晃得几晃,便即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声大作,十余人让旗杆压住了。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乱成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促,只见数百名蒙古兵各挺兵刃,在人丛中搜索捣乱之人。清如见发射这十四柄飞刀的手劲甚为凌厉,显是武林好手所为,拉住周芷若,说道:“快看!好快的刀!只是闲人阻隔,我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
周芷若道:“我也没瞧见,不过适才那大旗上写着‘镇邪伏魔’,我想一想,也就知道了。”
清如微微一惊,随即恍然大悟,道:“我也知道了!”
那捣乱者连周芷若这等武功之人都没见到,蒙古官兵也只能乱哄哄地瞎搜一阵,毫无所获。
乱了这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一队队吞刀吐火的杂耍、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众百姓喝彩不叠,于适才的闹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
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耍缸玩碟的杂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什么“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月宫”,争奇斗胜,极尽精工。
清如一生长于穷乡僻壤,几时见过这些繁华气象,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拉着周芷若道:“师……师哥你看,京师之华丽,地方固然不及,哪朝哪代,都是这般。”她除去低声细语,正常说话时还是顾及了周芷若改扮的身份,不好再唤她师姊,以免惹来怀疑。
周芷若心不在焉,静静立着,看各彩车上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某某贡奉”等字样。原来蒙古王公大臣为讨皇帝欢心,又各自夸耀豪富,都不惜工本地装点贡奉彩车。
看了一阵,清如又咦的一声,奇道:“原来越到后头,这些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也愈是华丽。师哥你瞧,那些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是不是也越加珠光宝气?哎——这个中书省左丞的彩车上,那些角儿的发钗颈链,竟也都是贵重的翡翠宝石,那后面是不是就到王爷王公的贡奉啦?”
周芷若闻言心中一动,此时正又一行彩车过去,忽然间乐声一变,不是方才种种热闹欢庆之音,却是丝竹悠扬声响,一辆彩车上一面旗子写的是‘旦为朝云,暮为行雨’,车中一个年轻女子身披锦罗,面目亮丽婀娜,扬起长袖,轻飘如云,接着来的一辆彩车,其上插着饰有羽毛的旌旗,旗上写着‘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车中也是一个貌美女子,姿容清俏,衣饰也淡雅许多,颇有股子细雨清凄之态。
周芷若心中一动,想:这几句话是先楚宋玉笔写巫山神女的,这个神女旦云暮雨的神话故事,当年我下山时也曾听说书人讲过。不意这短短两辆彩车间,已将神女之奇妙变幻体现出来,倒是栩栩动人。
清如在旁亦道:“这彩车与众大不相同,显然不是流于表面之浮华,此主理之人,当是个胸有学识之人,却怎不见上头写这贡奉的官职?”
正言间,又一辆彩车由两匹宝马拉来,车上装饰和前两辆相似,乐声也一般的悠扬。车子渐近,周芷若看得分明,车中一个生角儿锦袍加身,头顶金冠,盘膝坐在榻上,面有哀愁,唱道:“交希恩疏,不可尽畅——”
清如听到这句唱辞,又惊又喜,拉着周芷若叫道:“我说前头怎有神女下凡的演绎,原来这是襄王梦会巫山神女的折子呀!”这个话本,她也是偷偷读过的,故以一听便识出来。
她说完后,那生角儿已唱到‘意似近而既远兮,若将来而复旋。’两句,周芷若闻之在耳,心下不能不动,想:这倒似我与赵敏,本是几次三番有意靠近,却又因种种阻碍远远离开,每次好似将要相会,又复而远离。
她心事重重,看什么也见人及己,只觉这生角儿唱得心酸,再看前两辆彩车过后,再不见一个旦角儿,这一辆彩车上,始终只得这一个生角儿孤零零坐着,时而起身远望,嗟乎而叹:“结独亨而未神兮,魂茕茕以无端。”
清如听到此处,咦的一声,奇道:“错啦!这生角儿怎的胡来,独把‘神’和‘结’二字唱反啦?”
周芷若心中一动,想这楚襄王梦会巫山女,分明是虽有心灵相遇,却无欢好结合,眼下这生角儿刻意这么一换,倒变作了先有欢情相接,却不得神魂交融,一时又不禁想到自己身上。
正神思飘忽间,又听那生角儿唱罢,立于彩车之上,朗声昂然念了一句:“梦魂不离蒲东路,着甚支吾此夜长!”
清如陡然听到这句唱辞,已不禁笑起来,道:“这又是什么戏码?好个胡来的小生,唱错辞也罢,眼下更串儿去‘张生月下会莺莺’啦!”
周芷若闻之心头大震,此时她更无怀疑,情知这车戏文定是赵敏命人扮演,咬着下唇,暗道:楚襄王惆怅独悲,分不清神女是否真正与其相好,赵敏,这也是你心中的话吗?咱们有过一场情事,到头来却仍旧灵犀不通,岂非又比襄王神女更惨一些!
半晌并不听她回答,清如回过头去,见周芷若脸色苍白,胸口起伏不定,生怕她又发作旧疾,伸手握住了她右手,小声问:“怎么啦?”
周芷若怔怔看着那辆彩车远去,摇了摇头,口中也跟着喃喃念了起来:“徊肠伤气,颠倒失据。黯然而暝,忽不知处……”
此时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了,皇上来了!”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由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擡着而来。
清如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而皇太子骑马随侍,倒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由道:“这个太子倒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周芷若被百姓一喊,早也回过神来,嗯了一声,心想:此人倒有几分赵敏之兄的模样。
皇帝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忽然一言不发,也跟了上去,清如在后头唤了一声,她也似未听见,只好随着她挤入人丛,到了玉德殿外。
只见七座重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周芷若二人身负武功,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而坐,旁边两位皇后,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锦袍,想必是公主了。
周芷若游目瞧去,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链,美目流盼,正是赵敏。那蒙古公主和她一相比,简直是暗无颜色了。周芷若呆呆地看了一会,若不是师妹便在身旁,真舍不得就此移开目光。
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当是赵敏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敏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行,鹰视虎步,甚是剽悍。赵敏身旁还坐着一位年轻王爷,相貌英气勃发,正是扎牙笃。但见二人齐齐端坐,郎才女姿,好不登对。扎牙笃不时凑头过去,同赵敏说几句什么,引得佳人巧笑嫣然,他更拉住了赵敏之手,赵敏竟也不曾推拒。
此情此景,只瞧得周芷若胸怀气阻,禁不住盯着看了半晌,清如想和她说话,却顺着她的目光也望见了,不由道:“咦?那不是郡……是赵姑娘么?”
她这话出口,周芷若嘴里便冷冷哼了一声,嘴角勾起,更见冷笑。
清如看她一袭男装,身材苗条,额心一粒朱砂,端像是位冷清俊逸的修道之人,只是此时那眉间忧愁不散,更有冷怒,又好似窥不破大道、困于红尘之态。忽然之间,周芷若返身便走,挤出了人丛,清如跟着出来,却在茫茫人海之中,不见了她的踪影。
周芷若边走边心中气闷,暗骂:小妖女!又对旁人使美人计!一时黄衫女,一时小王爷,真真假假,我是否也是这其中一个?哼,还安排得什么情意绵绵的戏码,左是为了先宽我的心,再放心跟别人去亲亲昵昵的,好你赵敏!
她越想越气,快步推着人丛,尚不算远,赶上先前游行的那几辆彩车,俯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最后一辆车前的两匹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儿、装饰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蒙古官兵又赶过来,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却仍是找不到捣乱之人。
清如远远见得此处动静,赶了过来,果然看到周芷若立在一旁的人群中,吓了好一跳,忙走近拉住她,悄声道:“师姊你做什么?好好的,怎么忽然恼火起来?这彩车得罪了你不成,否则怎么好端端赶来,偏偏砸它?”
周芷若又是哼的一声,说:“是啊,她就是得罪了我,我心里不痛快。”静静向那彩楼的方向凝望了半晌,忽然道:“回去罢!”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