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没有“失忆”的第十九天
温远始终沉默,抠弄着手指,他只是觉得奇怪,却不想深究。
贺久倪期待着温远的疑问,愤怒或者其他任何情绪,他当然看得到温远对徐江海的态度,尽管还是冷淡,可总归是不一样的,这种差异感很明显,他之前就深有体会。
不欢而散。
温远除了对不起再无其他的回应,要不就磕磕AA地说他总会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之类,说这些的时候他拧着眉头,疑惑不解。
房间门“咔哒”一声关在贺久倪的心上,他长久的静默。
“贺先生,要喝点酒吗?”啾啾欢天喜地得凑上来,“温远去睡了嗷,喝点酒助眠。”
“不用。”
贺久倪动都没动地仰靠在沙发上,单手遮着眼,似乎凝固成一座雕像。
“好吧,那啾啾走了嗷。”
身为机器人的它无法识别出此时贺久倪的表情,只好撇撇嘴,扭捏着离开站到角落,人类真是麻烦。
但是贺久倪又在想些什么呢?他苦笑着,无论是从兵团退出接管家里的企业,还是签订死契分给温远共享的寿命,亦或者下定决心弥补温远缺失的一切……可他都不知道,也似乎不再需要了。
贺久倪没有想过在温远忘却记忆的前提下会对自己的态度产生如此大的翻转,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自打温远醒来,他既没有问过自己腺体的事情,也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仿佛他天生就该孤零零一个人。这并不符合温远一贯的逻辑,你知道的,温远一向小心、谨慎、看人脸色生活,他绝对不会糊糊涂涂得活着。
糊涂并不属于苦难人的权利,相反这是一直幸福着的人随时可以抛弃的附属品。
他只会说对不起。
那是贺久倪在真相大白,时隔几年后第一次看见温远的身影,尽管是在模糊的监控视频中,他还是认出了他,但马上皱起了眉头。
温远被推搡着进到一条小巷子,被几个混混包围,口袋里为数不多的工资全被抢走,接着就是暴打,温远在视频中的身影是摇曳的,他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蜷缩着身体,张着双眼,他能听到自己震颤的心跳,轻轻呢喃数着一下一下的心跳。
这里经常会发生这种事,温远抽空想了一下,要是老板早点发工资,或者今天没加班,又或者自己没有图方便抄近路那就好了。温远对身体的疼痛感到麻木,却又心疼工资的丢失,他们这种人生存实在太难了。
贺久倪红着眼看为首的小混混往温远身上吐了一口唾沫,数着钱前呼后拥得走远,这时候温远的身影才完全展现在视频中。他躺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坐起来,把沾满脏泥血水的手在衣服上擦干净――衣服和手并没有差别,他两只手揉揉眼睛,缓慢地站起来,磕磕绊绊扶住墙,一瘸一拐地走出视频。
温远一直是低着头的,一只手紧紧攥着口袋,他既没有大叫,也在拳打脚踢落下来时保持镇定,一切都稀松平常。但贺久倪并不知道,在这一天,温远保住了一小半的工资,皱皱巴巴藏在衣服最里侧。
那时候的温远,怎么说呢,焦黄的脸,没有神采的眼睛,破旧的衣服和佝偻的身躯,再加上残缺的腺体,这一切让他在这里成为最边缘的人,却也在另一种意义上生存下来。
贺久倪马不停蹄找到温远的那天,下着小雨,温远坐在一面墙的背面,腿不自然的弯曲着,一到阴雨天他骨缝都会疼,这样的天气他干不了“大活”,比如赚钱比较多的搬货,收货,下田,他斜放着伞,遮住一只流浪猫。一个枯瘦的人和一只枯瘦的猫狼吞虎咽得分享面包,温远咕咚咕咚灌下凉水,一会儿就撑着伞走开了。
他就这样坦然地走,似乎随时会倒下。
可是之前的温远绝对不是这样的。温远应该眼睛里永远有神采,每天开开心心的出现在他面前撒娇耍赖,却又小心的在自己生气前立马退开道歉。
席锦园喜欢古地球五颜六色的花,温远每天晚上都来楼上书房软磨硬泡要种菜,先是分一半,后来四分之一,再后来是一个阴凉种花不易成活的角落。直到有一天温远照常端着水敲门进书房,看到贺久倪单手撑在席锦园身侧,半身微微下压给他讲题时,他赶紧出去,等被席锦园亲亲热热拉进去,贺久倪看着温远一如往常欢快的脸,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当时想着,要是温远今天还要一块地,那个角落给他也无妨。他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心虚从何而来。
可温远再没有说过种菜的话,转身又欢欢喜喜照看着小花园,半夜雨来了就起来把棚子盖上防止花被打落,不同的花种浇水时间不同他就定了闹钟每天拎着水壶来回穿梭,所以席锦园一直很高兴,偶尔来一趟都会看见开得好好的花。
只有一次,温远“啪嗒啪嗒”跑到贺久倪身边,“后面的花开得可好啦!你要去看看吗?”他似乎完全忘了自己之前种菜的请求。
贺久倪无数次想,要是当时不要扫他的兴致,跟着他去看看就好了。温远想种菜就种菜,后院大得很,怎么就容不下温远一小块菜地呢。
直到温远冰冷的身体躺在高度凝华的培养皿里,他窥视到温远最深处的记忆,这种后悔的情绪达到顶峰。
在福利院长大的温远没有姓名,只是叫他远远。他是后来跟着收养他的人家才姓了“温”,他确实获得过短暂的快乐,可很快的,久久不育的女主人在收养温远后就有了身孕,并且成功生下一个小男孩。所有人都在祝福着这对夫妻,温远躲在角落里抱着一只灰扑扑的毛绒――那原本是白的,他也很高兴,有了小弟弟。
温远自然承担起了照顾小弟弟的责任,像一个小跟班,他存在的意义就是为弟弟服务。他失去了作为一个孩子所有能失去的东西,他灰扑扑的玩偶被弟弟偷走扔掉,这是他亲生父母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他被弟弟诬陷,被父母打,被同伴排挤,他都不吭声,不让吃饭就双手托腮坐在门前的小门槛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他哭过,后来也就不闹了。
直到弟弟偷了家里一笔很重要的钱,温远跪在养父母面前,藤条抽在脊背上,双颊红肿,当天他就被赶出了家门,温远捂着肚子照常坐到小门槛上,他无处可去。一直到半夜,温远垂头耷脑靠着角落块睡着时被突然出现的养母揪着耳朵拉进大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关进了角屋,这是寻常人家放各种杂乱东西的屋子,他在这里过了在这个家的最后一夜。
温远骨瘦如柴地再次站到福利院门口,看着远去的车,只是茫然地喊“妈妈”,却没有跟着跑。
他在福利院负责的就是照看菜圃,只有填饱肚子才是真的,温远每天勤勤恳恳的工作,为这里嗷嗷待哺的数张嘴供应原材料,他精通每一种作物成熟的时间。
温远在来影星之前,再也没有走出福利院。
可他一直叫“温远”。
温远跟席锦园是完全不同的人。
席锦园是发自内心的自信,是在无条件宠爱下养成的性格,但温远不是,温远总是觉得性格好可能会讨人喜欢,他依赖贺久倪,也想拥有一个家,既然命运把他分配给贺久倪,他就愿意去改变,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所以被捉走挖掉腺体的那个人是他,等他心灰意时又被贺久倪带了回来,他局促地满足贺久倪的需要,揣测着他们的情绪,直至失去生命。
贺久倪昏昏沉沉得靠在沙发上睡着,他为了每天能回藤居要额外工作好久,经过长时间工作,在加上心事过重,他混沌得发起烧来。
也是在这时候,他记起了更多曾经刻意忽略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