睹物
睹物
本以为林一叶还有话要说,谁知颜妇话音一落,他扭头就走。别说把道上的粪便给清理干净了,就连带来的挖粪工具也不要了。这下群情激愤,道上可脏死了!颜妇做主,深吸一口气吼道:“你就这样走了?把道上的粪清了再走!!听见没有——!!”
林一叶只瞪大眼睛,呛道:“蠢货!”挺直腰背大步向前去,竟是鸟也不鸟。颜妇一副颐指气使态,冲去抓他,她憋出一口气要算账,可林一叶却不似刚才咄咄逼人样,只推开她,骂:“蠢货!”犹嫌不够痛快,又哈哈哈哈地大笑几声,再骂道:“蠢货就是蠢货!”
俞希闻直觉这句“蠢货”大有文章,疑惑道:“林一叶就这样走了?”
项鸣却只解释道:“他这时还不是粪厂雇佣的粪夫,这粪道也不是他的。谁都能串巷捡粪。”
话音刚落,便见人群中争先恐后地冲出两个人,撞得颜妇一个踉跄,险些一屁股坐地上。俞希闻看见他们举起长杠勺子把跟前的粪便扫进桶里,动作迅捷无比,仿佛饥肠辘辘久了,在抢饭吃。不过,也的确是在抢饭吃就是了。果然如海霸主所说,谁都能串巷捡粪,毕竟是个挣钱的活儿。
道上有人清理粪便,颜妇自然不好再追着林一叶。晦气了一天,她呸了一下,骂咧咧地进了家门。街坊们见没什么热闹可以看了,也都散了。当然,颜妇的话他们究竟听进几分,俞希闻不得而知。此时天色已晚,他望着天上的月牙,愁云之下,涔涔天色,让人倍觉郁闷。等了一会儿,见场景并没有转动,便咦了一声,问项鸣:“我们接下来是去哪里?”
接下来去哪里?——他们是一起进来的银河,他这是什么意思?项鸣气息不稳,加之抱着俞希闻看了出戏,手臂有些酸了,石凳子也有些硌屁股。想了想,还是说:“不知道。”
“哦,”俞希闻瞧着也没在意。
他说:“有点冷了。”
他还挨着项鸣。半敞开的衣服拱出点火来,煨得项鸣心身溢暖。对上俞希闻,他总是没半点法子。他说有点冷,项鸣便知道他要说什么,熟练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件衣服来替他换上——他真的热衷于让爱人帮换衣服,自己懒洋洋一派不肯动作样。项鸣想到这点,眼神黯淡,捏捏俞希闻的脸,见他眼神雾蒙蒙的,嘴唇半张半合,湿润非常,难得可爱,便拿出个小皮筋,替他把长到肩的头发扎成个小发鬏,随即扣住他脑袋,撬开那两排半阖的齿关,再一番品尝。俞希闻以为他又被自己拱了火,便回了几次吻。可海霸主什么都没做。他像个布偶娃娃似的任海霸主摆弄,腿擡起来让他套裤子。
整理舒服了,俞希闻又坐在了项鸣身上。这家伙双腿是真的雄健又劲拨,坐着非常舒服。项鸣已经撤回了石壁。道上的粪便差不多都扫干净了,就剩西北角门砖最底下阶梯的那一坨。而那一高一矮的两个人正争分夺秒地去抢。
几十秒后,也扫了个干净。
没抢着的矮个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送着高个头施施然离去。昏暗不明的环境中,俞希闻看他垂下的头颅,塌下的肩膀,摇摇欲坠的长杠子,又看他时不时用手背擦擦脸汗,总觉得他初入茅庐,没干这一行多久。
须臾,矮个头擤完鼻涕,拖着粪桶便要往回去。
这时,咯吱一声,他面前的门被打开了。
门内走近一个人,俞希闻定睛一看,是那位同情林桑目遭遇的老妇人。
她不好意思地叫住了矮个头,朝他笑了笑,缓缓道:“小伙子,我儿子外出寻人,好几天没回来了,然后我这里有两个马桶……”话没说完,矮个头便了然地点点头,说:“没事没事。我现在跟您进去拿?”
老妇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侧过身体让开一步路,带着歉意道:“我行动不便,真是麻烦你了。”
矮个子连连摇头,把粪桶提进门搁在边上,跟着老妇人进去了。照明灯打在矮个子身上,他转过廊道时,俞希闻猛地睁大眼睛——那打着补丁的布衣,杏仁眼,鼻梁一道伤疤——正是年少苏酉己无疑!看来,境没有转动和他有关系。眼前这一幕既然发生了,就必定有他要找的线索!俞希闻连忙按着项鸣起身,却猝不及防腰间一道酸劲儿激上来,愣是没站稳,整个人压倒在项鸣身上。
项鸣是追着他目光看去的,自然也明白过来,无声地骂了句又是这狗东西,便道:“我抱。”一手环过他的背,一手抄起他的腿,快步跟了进去。俞希闻抱着他耸动两下,心道连着做了两回,下个地都费劲儿,他却跟个没事人似的,实在是太丢人了!
男人之间就是不能攀比,尤其攀比的还是自己对象。他郁闷地掐了掐项鸣的颈肉。
项鸣低笑两声,道:“你别闹我。”
哪还敢挑动?他腿根还酸痛着呢!俞希闻便老实不动了。老妇人住的房子不大,过了一条走廊就进了里屋,她让苏酉己在门口等一下,慢腾腾地进去。苏酉己见她胳膊虽粗,按在门边的木桌上的手却颤得如得了中风似的,那木桌被压得咯吱咯吱响,都快散架了。终于艰难地迈进了门槛。苏酉己见状,叹了口气,说:“奶奶,东西放在哪里?我自己进去拿吧?您放心,我不会拿你其他东西的。”
老妇人道:“哪里哪里!应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太麻烦你了。”她也不多说,一手指向倒在桌上的蜡烛,说:“屋里有些暗,先把蜡烛点起来吧。”苏酉己便过去把蜡烛点燃了。待一豆火光烧起,老妇人才看清眼前人是个脸庞稚嫩的小少年,不禁哎呦一声,怪讶道:“娃娃,你今年多大啊?”
她才看清的苏酉己,而俞希闻也才看清的她。
苏酉己想了想,说:“十一岁吧。”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几岁了。但他目下还是一副稚嫩模样,想来大体不离。
“天啊,那么小。”老妇人眯着双眼瞧苏酉己。苏酉己叫她看得不好意思,两只手的手背擦起了短裤。幸好老妇人也没伤春悲秋太久,只说:“是家里拮据才要出来讨生活的吧。真的太难为你一个娃娃了。好孩子、好孩子。”她指向左手边的那叠阴影,叹了口气,“就在那儿。”
项鸣睥睨着苏酉己经过自己走向那叠阴影。若非身处于幻境中的旁观者无法动手,俞希闻笃定海霸主会立马砍下苏酉己的脑袋。无他,脸色太臭了。
苏酉己走近一瞧,原来那叠阴影是叠层而放的长木板。他凑近看了两眼,才憋着气提起边上的一桶泔水一桶粪,斜着步子火速往外冲去。须臾撤回来,对老妇人道:“谢谢奶奶。我……”
话没说完,老妇人道:“该是我谢谢你才对。吃东西了吗?奶奶我呀,今晚煮了好多腊八粥,一个人吃不完,想着倒掉也是浪费。不如……你要不要过来吃点呢?”
她会这样说,概因苏酉己一身破烂衣裳,身子骨羸弱,隐隐有皮包骨的趋势。只要不是眼瞎的都能看出他穷困潦倒。小小年纪就出来讨生活,看他鼻梁上的血痂还没脱落,脸脏脏的,老妇人心想,他定是连碗像样的粥都没喝过。
苏酉己怔住。恰好这时他腹中传来饥饿的声音。窘迫间,老妇人又道:“我腿脚不便,你替我拿走了那些东西,我真的很感谢你。就留下喝点粥吧。”
她朝苏酉己笑了笑,慈祥的神色看得苏酉己鼻尖酸涩。半响,他嚅嗫道:“……好。”
老妇人便高兴地哎了一声,拄着拐杖往厨房方向过去:“你先坐会儿,奶奶给你盛去。”
俞希闻拍拍项鸣:“放我下来,我要过去看看。”
项鸣疑惑道:“有什么好看的?”不过,还是把他放了下去。俞希闻拔腿就追。
看那方向,是老妇人过去的厨房。
苏酉己扭捏地坐在门边的木凳子上。天空的愁云随风飘散,月色抢进这一方天地,照得目下一片清歌。苏酉己打眼一看,房里堆满了物什家伙,都布满灰尘许久未打理,心想这里该是放置杂物的地方。
须臾,老妇人一手抓碗,一手拄拐走来。看她短短几步路走得十分艰难,苏酉己飞奔过去把碗接过。少年人腿脚利索,搁下碗后又飞奔过去搀扶老妇人。看得俞希闻不住眼眶湿润,该是想起了一些自己年少光景。而项鸣对此还是一脸冷漠。对他来说今时不同往日,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无论苏酉己过去是什么样,都改变不了他恶劣的行径。这并不值得他感动。
那一碗飘米油的腊八粥里,有红有绿,有黄有白,更有黑,都长得如豆子般大,密麻掺在一起。苏酉己吃了一口,口感糯糯,寡了几天的味蕾活了过来。他瞅了瞅老妇人,闷头狂吃起来。
老妇人怕他噎着,道:“慢点吃。还有呢。”
苏酉己点头如捣蒜,又埋进碗里虎了几口。俞希闻算算日子,距离他逃出人贩子的魔爪也才两三天。那么,该是江烛雪给他的那袋钱花光了,也难怪吃得狼吞虎咽。
不过,江烛雪给的那袋钱看着鼓囊,足够他吃上半个月,怎么会花没几天就花光了呢?也是这时,他才想起青梅来。苏酉己救了她,她人呢?去了哪里?
把腊八粥扫光,苏酉己胡乱抹了脸,道:“谢谢奶奶。我……”他捧着碗呆了一下,又很快反应过来,说:“我去把碗洗了。”
老妇人笑道:“好吃吧。还要不要吃多一碗?锅里还有着呢。你要是喜欢就吃多一碗,不然留着也是浪费。”怕苏酉己不信,她主动提及到自己的家人,“我就生了一个女儿,她走啦。女婿前几天出去找我孙子,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这粥是今天中午煮的,还很鲜。诶,家里就我一个老婆子,好孩子,喜欢就多吃一碗,就当陪陪我解解闷吧。”
苏酉己揉揉鼻子,嗯了一声,跟着老妇人进厨房又盛了碗腊八。
项鸣不耐地啧了一声,若非幻境中的剧情不能手动快进,恐怕他已狂拉起进度条了。看得出他对苏酉己到了厌恶的地步,就连看一眼都烦。但俞希闻不想错过任何有效的讯息。位于背后的黄雀一直在帮他,虽说目前不明身份,不免让信任度大打折扣,但一路走下来,俞希闻确认了一件事:黄雀就是在帮他。
无论是庄周梦蝶境,还是忆昔术,都是黄雀在背后向他打念,让他记起该记的东西。俞希闻靠在项鸣怀中呆看苏酉己吃东西,脑中思绪繁复,从中抽取关键线,忙碌得很。
项鸣见他发呆,低头亲了亲他的头发。夜风暖意,难免让人生出怠惰意。——就这样一直下去该多好?就这样相拥坐在阶梯上、屋檐下。他厌倦这份漂浮不定的心思,可要他伫立不动,也办不到。若没有他,俞希闻该自戕了多少次?总有一天,他会彻底清醒过来——到那时,他还能握住他那洁净的足踵吗?他们是无言地争执还是三尺青锋相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