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坟
上坟
陈延本想带俞希闻回自己住的地方——西街光华院。走到半路,想起自己为寻妻寻子凑路费,早变卖了家中文房墨宝、四维八德五伦五常书籍。还怎么教俞希闻?总不能口头阐述。便折了条路,去到北街笼巷一院。
起初俞希闻意识还没反应过来,直到他们路过颜妇家门口,过了几户人家,敲了敲攒出几尺厚灰的大门,他才意识到这户的主人和苏酉己有过几面之缘——老妇人!
陈延不知情地敲了好几声,见门内毫无动静,高声叫道:“妈——在家吗?我是陈延,我回来了。你开下门——”
先前说过,老妇人已经过世了。就在苏酉己去杠房见工的前几日;因为用意识观境,俞希闻能准确无误地读取到苏酉己的起心动念,自然清楚状况。万没想到,陈延的岳母是老妇人!果然,能让他观到的境无一不是没用的。可他记得老妇人对苏酉己透露过,她的女儿崔梅鹤早就死了。既然已经死了,陈延为什么还会“寻妻”?
陈延喊了好几声,都没应答。和大多数独居老人一样,老妇人会时不时出门,绕大街走两圈再回来。他还以为老妇人出了门,便对俞希闻道:“本来想进去拿点东西,但你师奶出门了,我们晚点再过来吧。”
话音一落,隔壁忽然有个人探出头来,上下打量陈延半晌,试探道:“你是……崔家的女婿陈延吗?”
陈延不明所以,点点头算是应了。没等对方开口,问:“你是有事找我丈母娘?她应该是出去了还没有回来,或者你有什么话可以跟我说,我会转达。”他见这人拎着袋东西,手向前伸,看方向正对着他,还以为要把东西给自家丈母娘,因此才有这一问。
“唉呀!”那人却叹道:“你怎么才回来啊!你家丈母娘早过身了!”
陈延如遭五雷轰顶,险些站不住,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你丈母娘走的时候没多大痛苦,算是无疾而终吧。我那天进来给她送吃的东西,叫了半天不应以为她出去了。等半天觉得不对劲,就让我儿子翻墙进去看,这才知道她去了。”那人边说边把那袋东西递给陈延。
“你……节哀顺变吧。你放心好了,她的后事都是我们这群街坊替她办的——她人是真的很好啊,这辈子都没做过什么恶事。欸……想当年我爹行乞饿晕在她门口,她不仅开门救了我爹,还教了我爹讨生活的技术,我们才得以在这地方落脚……总之……正好我不用跑一趟了,她人就埋在挽峰山的坟茔场里。
“冥衣铺的结算你不用担心,我全给了,没委屈她一丝一毫,穿得干干净净、新新靓靓的。我知道你为了找梅鹤阿囝花了很多钱,不用在意我这点钱,就当是报答你家丈母娘当年的救命之恩。这些是我刚从冥衣铺拿回来的聚宝盆、财库、福禄寿纸像,其实我已经烧了两次给她,但觉得不够,就又去订了这些回来。你且拿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欸,去给她老人家上上坟吧。”
陈延六神无主地接过那袋纸扎。跟对方说了什么,有没有说声抱歉添麻烦了、谢谢,又是怎么告别的对方转身就走,他一概不知了。等回过神来,他人已经往挽峰山的那片坟茔场去了。
此时的俞希闻对生离死别没概念,只感觉到陈延的心情低到谷底,见他失魂落魄地奔向前方,只好一语不发,也跑着跟上去。两人很快来到挽峰山。陈延小时候来过这里,可因为时日久远,再加上离家多日,对山中环境其实印象模糊,更别提藏在山路深处的坟茔场。因此他无头苍蝇似的在九曲十八弯的山路间寻找起来。俞希闻跟着转来转去,转到头都晕了,伸手去拉他衣角,说:“老师,我们到底要干什么啊?……你在干什么啊?”
拉了几次,也问了几次,陈延毫无反应。一直没动静的挽词笔靠在俞希闻衣袋上,疯狂嘲笑他没存在感。俞希闻嫌它烦,把它的头发弄乱,吸了一口气,大声地啊了一声,吓得陈延立刻扭头:“你干什么?!”
俞希闻盯着他的眼睛,道:“老师,我问好几次你在干什么,你没有告诉我。”
陈延这才发现自己失态了。怀中那袋东西也早被手臂压成一摊饼,而他一无所察。他叹了口气,说:“你师奶去世了……我……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解释,去世你懂吗?就是人不在这个世界上,再也见不到面了。我们……我们现在要找到埋葬师奶的地方,把纸钱烧给她,让她在地下用。”
俞希闻一头雾水:“为什么要烧给她?地下用这些纸买东西?那她不是在地下吗?没有去世啊。还在这个世界上啊。”
相处不多,但陈延已经摸清俞希闻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一个问题答完就会到下一个问题,放在平时他会耐心解释,可现在不是时候。于是他说:“我们先找到坟茔场好吗?先烧完这些纸钱,回去路上我再慢慢跟你解释。”
“好吧,”俞希闻说:“所以我们现在是在找坟茔场?老师你却不知道在哪里?”
陈延:“是。”
“那片坟茔场长什么样?”俞希闻道:“我可以看见。”
陈延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俞希闻指了指自己的双眼,不灵巧地说:“我可以看见。”
陈延才想起他开了灵魂眼。即代表,他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譬如透视、内视等。当然也能千里视。于是陈延凭借小时候跟在家人身边上坟的记忆,试着描述一下坟茔场什么样:“那条路上有很多个墓碑——墓碑就是一块长长的立起来的石板,上面有写名字,它们各自立在一个山穴中,有人祭奠的话,你应该还会看见个别边上摆着水果鲜花或者烧完的纸钱。这些墓碑远远看,像连成一条线,因为彼此之间靠得比较近……”
陈延话还没说完,俞希闻忽然停下四处张望的动作,道:“找到了!”拔腿就跑,速度比得上逃命的野兔子。也不管陈延有没有反应过来,追上没有。累得陈延在身后大喊停下,这才叫住了他,跟着呼哧带喘地爬上几段山坡路。刚下过雨不久,他被山泥滑了一脚,差点掉下去,俞希闻敏锐地抓他手腕,力气大得他差点脱臼。
拽上去后,俞希闻拨开高到腰的杂草丛,连排的坟墓闯入陈延眼眸。
他们顺利找到老妇人的坟墓。俞希闻伸手要碰搁置在边上的水果,被陈延一手打掉。陈延非常严肃地说:“这是给过世的人吃的,除非你饿到快要死了,就给他们磕个头道歉再拿去吃,否则绝对不能碰。听明白没有?”
俞希闻点点头。陈延便沉默地站在墓前,小声地说了些话。俞希闻起初注意力还在他身上,发现他一直在说话,说的话还都是自己听不懂的,开始犯困。后来草丛中传来窸窣声音,便东张西望起来。
好半天,陈延才把那袋纸扎放到边上。要开始烧了,才发觉自己没带火器。
正四处看看有没有趁手工具,俞希闻忽然递来两根捡来的树枝。其中一根质地柔软,正合适做钻板。陈延愣了一下,俞希闻又接着递来几片叶子。
“你知道钻木取火啊,”陈延道:“那你知道钻穴点出来之后,要在边上刻一条烟沟吗?”他边说边拔刀钻个小孔出来——陈延常年出门,外地不比本地,为确保人身安全,他会随身带着一把短刀。
俞希闻回忆道:“我不知道。我看别人也这样生火烧东西。但他好像没有这样做。”
陈延把刀收回去,解释道:“划烟沟是为了方便引燃火物,几下而已。你应该是没看见。”他踩住钻板,把钻棒插在穴内,用双手搓动。火星子很快飞溅起来,俞希闻用树叶碰了一下,陈延道:“冒烟了,吹几下风。要不就挥几下。”
俞希闻选择吹几口风,火苗倏地竖起,他吓了一跳,盯着火看,呆呆的。陈延摸摸他脑袋,拿过来点了纸扎,跟老妇人又断续地说了些话。
等到纸扎彻底烧完,俞希闻已经恢复正常,把火堆里的火星子给踩灭了。
陈延说:“走吧。”
这时,挽词笔嚷嚷道:“快去捡那根粗木头,我要留着做衣服!”
看那方向,它嘴里那根木头粗得跟人胳膊似的,俞希闻有求于它,没办法,从一堆破烂枝叶里抽了出来。
挽词笔满意地嘿嘿道:“真乖。到时候教你怎么雕刻出一个人来呀!”
俞希闻两眼放光:“用木头就能雕个人来?!”
“那是!”挽词笔自信地说:“我本事大着呢!”开始滔滔不绝,向俞希闻说起自己的经验。
陈延始终一语不发。
他们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走回去。路过一个坟墓时,看见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抱着墓碑哭,边上绕着堆烧没了火星子的纸扎灰。俞希闻意识看了一眼。这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原来那墓碑上写着“林桑目之位”,而男人正是当初在庄周梦蝶镜内出现过的林二叶。
他怎么会在这里?……也是。俞希闻转念一想,他是林桑目的叔叔,也理应来上坟。只是,看不出他对林桑目的死那么难过,居然在坟前失态,喝醉了酒。
陈延带着俞希闻回到老妇人家。从邻居手中拿回钥匙打扫卫生。地上尘土积得太厚,扫起来呛人心肺。俞希闻接了几桶水泼到地上,发现泼水很好玩,又掬了水,毫无方向地泼,弄得到处都是水。挽词笔见他这样,也跟着胡闹。陈延拖完半块地,见俞希闻还在忘乎所以地泼,不得不一戒尺打在他身上,道:“不要浪费水,快去洗抹布。”
俞希闻忙抓起挽词笔在桶里搅和两下,赶在陈延打下一吃记性前擡走了。
很快,他们赶在日落前搞完了所有卫生。
陈延拿出在仓库收拾出的文具纸张。手一抚摸,就掉了眼泪。这些东西都泛着岁月的痕迹——都是崔梅鹤视若珍宝的东西,原本要留给阿囝用的——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阿囝当时刚落地,还没长大呢,他们就开始计划了,多欢喜啊。可谁料命运多坎,怎么也没想到,阿囝会在他逗留书铺看得忘乎所以时被人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