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贩
人贩
苏酉己没问到江烛雪的名字,这位哥哥说自己谁也不是,姓名自然是没有的。他告别了江烛雪,扛起布袋往马粪厂过去。厂长果真像江烛雪所说那样,虽收下他的那袋马骡粪,却只给了些微薄的钱,仔细数数,只够吃一顿的。
江烛雪给的那袋钱能撑个四五日。四五日,应该够他去阊门城找爹妈了吧,苏酉己捂在胸口,觉得它在发热。在走的野路宽阔,偶尔有人拉着牛车往前去,激起些许飞沙,他便停下去看拉车的人,是个带草帽的老大爷,并不是个虎背熊腰的男子和一个长有吊眼的女子,——不是他爹妈。于是继续往前走。
走到一块石碑前,果然见到分叉路,他想也不想往右边那条道去。五分钟后,果真看见了阊门城的入口,只是入口不是正门,而是侧门。
早饭只啃了几个馒头,一路走来早消化完了,这会儿饥肠辘辘,苏酉己便先在一处烧饼铺落座。他计算着钱买了两套带油果的烧饼,配上一碗杏仁茶,划算,没花多少钱就能果腹。
烧饼铺的小伙计正在座间张罗活儿,他咽下一口烧饼,听邻座的人说道:“听说那位守领城的项小将又和沈悯打起来了?”
“据说是沈悯先带人掘了他家祖坟的,说他根本就不是凡人,是个精怪。”
“什么精怪比得上他沈悯来得可怕?”一人接口道,“这缺德事,人没上门拿大炮轰他都算好了,只不过是铲了他手底几处封地,项小将能铲也是他本事。”
“德爷底下就他们两个得力干将,争来争去的,不就是为了德爷那个位置。”
“谁知道?沈悯那人什么德行大家伙难道还不够清楚?当年把老林家那怀了孕的姑娘踹得滑了胎,性情本来就暴虐。德爷的位置要给了他做,那还得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还有安生日子过?……”
……
苏酉己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吃完烧饼又喝过杏仁茶,填抱五脏庙后便走了。
项鸣偷偷瞥了眼俞希闻,他没什么表情,看起来只当这些为闲茶话,跟苏酉己一样注意力不在上面。项鸣却是另一种反应,万般不是滋味萦绕在心头,恨不能穿越时空将沈悯的命根子给剁了。沈悯当时驻扎在阊门城,项鸣整日与他相斗,没人比他更知道沈悯的阴险狡诈。而当年将俞希闻拖去永冶港口的就是沈悯,他让俞希闻遭万人取血,此后一蹶不振,精神崩溃到几近寻死。
想到这里,项鸣握了握俞希闻的手。
俞希闻不明所以,又因有心事,只对他笑了笑。
苏酉己不清楚爹妈在哪里落脚,便在城内的大街小巷中打转。他的目光在每个行人脸上停留几秒便跳开,就这样找了将近半日,来到一处嘈杂的破庙。而他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一个小女孩。
她穿得花枝招展,一朵红花别在发间,身上挂着项链和脚链。苏酉己往上看,见她面上挂着半干的泪痕,一双手背在身后,正站在太阳底下,眼神呆滞,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脚链上挂着个小巧的铃铛,不过,掉了些漆。苏酉己认得,这是自己前几天给她拿的。当时她还是个乞儿,行乞行到家门口来,可怜兮兮地求他爹妈施舍一碗粥。可他们家本就穷得都揭不开锅盖,哪里有粥给她填肚子?就连他自己睡的都是别人不要的狗笼子,得蜷缩成一团挤进去,连床铺都没有。
他爹妈心疼她一个小女孩在外颠沛流离,一边自责拿不出一碗粥来,一边让他去角落湿过水的草垛下拿出一个铃铛来。他妈把铃铛塞到女孩手中,说:“可怜的姑娘,我们家的大米也吃完了,帮不上你。这个你拿着,我去外面捡垃圾捡回来的。叮当响,看着做工不错,去当铺当掉应该能换几个钱。”
当时她接过后便朝他们一家磕了个头,说:“谢谢你们。”
本以为这段记忆只是人生的小插曲,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她。她现在的形象和当初见的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是怎么变成这样的?那铃铛挂在她脚链上,也没见她卖掉啊。苏酉己站在小巷内角,这么一思忖的功夫,又见一个人从破庙里走了出来。他的影子在地上拉长,苏酉己想着这不关他的事,早点找到爹妈才是要紧事,便转身要走,可这影子却忽然说话了,嗓子里跟含着口沙子似的,一霎那割得苏酉己心脏一跳,顿住了脚步——
“这次是个上好的货色,”他爹那乱糟的胡子不见了,脸洗得白净,此刻光着膀子,下半身穿着上好布料做的束脚裤,哪里还有原先的窟窿洞?腰间还挂着个鼓囊囊的大钱袋。只见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上次让这珠子从手里头跑掉,害我一顿好找。谁知道前几天她找上门来要粥喝,还是我女人机灵,给她拴上颗铃铛。”
“她一走你们就追上去?”破庙里传来另一道声音。
苏酉己想也不想,身体贴着墙跟竖起耳朵听。
“那是,”他爹嘿嘿两声,“不然这荒郊野外,乌漆嘛黑的往哪儿追去?就是靠这铃铛声。你还别说,挺清脆挺响一东西,她没跑远,我女人才出去几分钟就给逮回来了。”
“能得你,”那人从破庙里走出来。是个穿得体面的男人,一头乌黑的发盘在脑袋顶上,又油又亮。他走到女孩面前,擡起她的下巴,转了两下,说:“你女人呢?还没追到那小子?德爷院里多的是女人,这个女娃虽生得水灵但还没长开,怎么伺候人?”
苏酉己见到他爹弓身哈腰,奴着颜色,道:“这不打紧!当个暖床的哪需要长开?您把这女娃的衣服脱了,往德爷床上一放!嘿!德爷处理完军务回来,见被窝里有个暖和的,还会觉得她年纪小?只怕看直了眼睛。一世里眠花卧柳,哪个男人想当个银样镴枪头?德爷还能高兴自己金枪不倒呢!弄高兴了,说不定还能赏您点钱!再说了,您那豆蔻楼不是还缺兔羔儿?我不怕跟你说,这女娃的亲生娘就在你那豆蔻楼里,叫蜡梅。那蜡梅现在年纪大了,也不好接客,但你把她带回去,她能和蜡梅团圆,您也是做了件积德的事啊!回头你再让蜡梅给教育教育,将来说不定能当章台柳中的头牌呢。”
俞希闻闻之色变,听这口气,苏酉己他爹居然是个人贩子。那苏酉己岂不是——
他看了眼苏酉己,苏酉己正全神贯注地偷听着,没有什么反应。不知是还没反应过来,还是没这个意识。
而旁边,冷不丁从旁人嘴里听到李茕德的风流史,项鸣冷哼一声,心道这老不死的果然最好情事。当年他还是无名小卒时,李茕德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劲,千万人站在操练场上,他谁也不看,就站在他面前打量他,还把手放在他的腰上,说他穿这一身不好看,得穿上独属于军官的制服。项鸣那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哪里知道有好男色的风儿?还以为李茕德是欣赏他,慧眼识珠,知道他能做个带兵打仗的大将。
“谁知他根本是男女不忌……”项鸣对俞希闻说到这里,就见那人放开了女孩,斜眼对苏酉己他爹道:“你倒是替我打算得仔细。可你还没答我你女人追回那小子没有?这可是我一早就看中的货色,别是彻底弄丢了!你比我清楚,德爷虽近女色,但到底不比男色来得快活。你要想卖个大价钱可紧着日子,过几天就是德爷的生辰。”
俞希闻扭头看项鸣,抓住了他的手,紧在手心里。
项鸣觉得他手心都是汗,不过没有挣开,反而紧了紧。
“没弄丢!放心!我们知道德爷最好男色,哪敢怠慢了那苏酉己啊?这小子摔坏了脑袋,醒来还以为我们是他爹妈,我们就将计就计,好吃好喝拱着呢。他又是个重感情的,肯定会回来找我们的……”
后面的话苏酉己再也听不下去,他的脸色愈加的白,跟日头光一样,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但俞希闻知道,他是痛极生怒了。因为苏酉己屏住了呼吸,一步步往后退,直到退出这间破庙,退出这条窄小到仅容一人通过的巷道,来到另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才停下,伸出双手,捂住了脸庞。
俞希闻没听见他的哭泣声,也没见到他一滴眼泪。或许人难过到一定程度是哭不出来的。相处了几个月的爹妈居然是处心积虑想卖掉他给人做男宠的人贩子。自己来自哪里?真正生他的爹妈又是谁?无从而知。
无声息地站在原地半响有多,苏酉己才放下了捂住脸的手。
“……哥哥,为什么有的人一生就吃不饱饭?就穷?”俞希闻听见他喃喃地问道。
自然没有人回答他。苏酉己低下头盯着草鞋看了半响,然后把江烛雪留给他的钱袋子拿出来,看了几眼后往里衣里塞,还掖了掖口子。随后,他钻进跟前那被杂草遮盖住的狗洞。
俞希闻往里看,原来是一处人家放置杂物的院子。
乒乒乓乓,乒乒乓乓。苏酉己在里头翻了片刻,拿出了一把还算崭新、泛着光亮的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