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鸦
昏鸦
书山嶙峋而立,多数歪斜不堪顶,仿佛动一下就会全盘倾倒。项鸣气定神闲地穿梭其中,带俞希闻转了起来。方才透视时没看出这是个迷宫,此刻身在其中才知道不简单;梦蝶藏于书海之中,但他们转了好几圈都没见到它的身影。低头思忖片刻,俞希闻把手伸向面前那栋书楼。下一刻,书楼发出白色的辉光,些许讯息闯进俞希闻的脑海之中。这些讯息以画面的形式呈现在他眼前,但还是没见到梦蝶的影子。
他把手退出来,看了眼项鸣。项鸣明白他的意思,一语不发,将手伸向身后的另一栋书楼。跟俞希闻一样,一些讯息闯进他的脑海之中,没有看见梦蝶的身影。
两人把后背交给对方,一栋一栋地试。一直试到第三十八栋,俞希闻才停下步伐。
他喊道:“言言爸,这边。”
项鸣差点叫他一句话拧伤了脖子,疑心自己听错,大步走过来,道:“你说什么?”
俞希闻一本正经道:“言言爸啊。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能一直叫你海霸主吧?那样……”他适当地停顿,留项鸣自己去猜。
项鸣哈哈一笑,把他拥入怀中,咬他耳朵,说:“哦,言言他妈。”
“湿,别碰我。”俞希闻给他一肘子,却又被项鸣抓空香了一口。
“我刚看见梦蝶进了一家马粪厂——我记得你说过江烛雪去过马粪厂,替你把衣服给拿了回来。”俞希闻边说边抽出眼前那本书,摊开给项鸣看,“你刚才应该也注意到了,在场所有书的内页均是空白——没有任何文字与图案。庄周梦蝶镜里的梦蝶虽醉心于故事话本,却是个独揽的性子,不愿意与他人分享自己搜刮来的回忆——庄周梦蝶,究竟是庄周梦中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它觉得不管怎样,这份记忆是独属于它自己的,不能容别人查看。因此,这本书里所记载的讯息十有八九是真的。还记得刚才我们在床上看见的有关江烛雪与苏酉己独处时的场景吗?当时苏酉己说:‘若你真的不着相,那当初你就不该出现在马粪厂里,你比谁都清楚,我就在那儿。’。”
项鸣眼底闪过厌恶的情绪,就差把“又是苏酉己”写在脸上,话说得也不客气:“这本书载的是狗东西的往事?”
俞希闻点头。项鸣想了想,又问:“按说梦蝶看的这些故事话本,该是闯入庄周梦蝶镜者死后的意识记忆,可苏酉己并没有死,怎么会有他的记忆?”
俞希闻道:“这只梦蝶可能和合欢就有挂钩,又或者说是被人刻意放进内部狂欢世界的。我比较倾向于后者,因为梦蝶注重隐私,喜欢独居一室,应该不会进入这内部狂欢世界才对。可苏酉己怎么会任由它载有自己的记忆?还是先看看书里有什么内容再说吧。”说完,就见项鸣脸色难看起来,青一会儿白一会儿,便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项鸣摇摇头,一语不发。俞希闻不清楚当事人被合欢就带进内部狂欢世界后,脑海中关于欢愉的那部分记忆会被吸取,他却清楚得很——如果这本书载有苏酉己和江烛雪的纠葛往事,不知有没有包括江烛雪被苏酉己压在案桌上亲吻的那一幕。如果有……想到苏酉己那个狗东西,项鸣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立刻吐他一肚子污秽物。恩将仇报、杀师、盗取尸身,狗东西居然还妄想过与他的挚友有亲密接触。他实在不能接受。
在项鸣看来,若真爱一个人,捧着护着都怕化了;哪怕对方无意与他有情感纠葛,可只要对方能好好活着,让他撒弥天大谎也未必不可以,就算是事后为对方所诟病、排斥也绝不退缩。
既是喜欢,又怎么会下得了手,送心上人去赴黄泉?
还是在对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
睁开眼,与俞希闻十指交叉,项鸣道:“我和你一起看。”
两人把手放在书页上面,白色光辉立刻笼了上来。项鸣揽住俞希闻的腰,让他的后背靠在自己胸膛前,饶是知道海霸主一直护着自己,俞希闻的耳根依然不免漫上了绯色,余光看了看神色正经的项鸣,便往后挪了一小步,贴住了。慢慢地,白色光辉变成了鹅蛋般的结界,将两人身体彻底笼罩住。不多时,载入书中的场景出现在两人的意识海中,现场情况真实得澄明无欺——
凉风习习,昼夜灯摇晃,昏鸦声一遍响过一遍。掠过森森树影,一个少年站立在栅栏之内。仔细一看,原来他右手拖着个打满补丁的布袋,另一只手提着个火钳子,正在臭气熏天的马圈中拾骡马粪。夹一块塞一块,满头大汗。
项鸣起初没看清这少年人的样貌,待他一连捡起好几个,擡头擦拭汗液时,才在心中咒骂一句:“——狗东西!”
正是年少时的苏酉己。这时的他不能说蓬头垢面,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那毫无光泽的、打成一撮撮的头发干枯到凌乱翘起,一双杏仁核似的眼睛下是浓重的黑眼圈,鼻梁上像是被人砍过几刀,交叉的血痂还未脱落,往下则是皲裂无血色的嘴唇。他身穿打满补丁的布衣,破烂的裤子短到膝盖处,双脚甚至都没有踩鞋。看上去很是萎靡不振,一派凄惨。
这时的他脸庞稚嫩,看起来也才十一岁。
苏酉己颤抖着手,磨磨蹭蹭地往前夹起几块骡马粪,在终于塞满布袋后长呼一口气,费劲地拖拽着布袋,踩过地上的草垛,往前面的羊肠小道过去。俞希闻见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想起年少时的自己,也是有过一段孤苦无依的日子,心中不免生出疼惜之意。可惜这里只是一处过往境,帮不上分毫,只能干看着。
苏酉己双脚踏在布满砾石与沙灰的地上,拖着拖着,布袋不知怎的,卡在路中央的石块上,他转身背对小道口,就着微末的月色,正要弯腰探查,背上却猛地被人一脚踹中。咚一声闷响,苏酉己的头抢在地上,血液立时从额角中渗出。他捂也不捂,爬起来后扑到来人身上,去抢鼓囊囊的布袋,道:“还给我!!”
俞希闻心下一颤,心道:好沙哑的嗓音。
对方比苏酉己大几岁,要高出苏酉己两个个头。他轻松不费劲地出了一拳,砸在苏酉己下巴上,让苏酉己崩坏了几颗牙。对方道:“好兄弟,辛苦你帮我捡来一大袋马骡粪。他妈的搞那么久,让我真是好等。”说完把布袋扛在肩上,大步往前走。苏酉己牙根发酸,吐出几口血沫,呛着音调,在他身后怒道:“你抢我的还有理了!”
对方飞出一口唾沫,说:“哥们给你讲讲什么是有理——拳头就是硬道理!再他妈多说一句,老子拳头伺候你!”
威胁完,边吹着乡野小哨,边悠悠而去。月光将对方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苏酉己也叫月光拉得升起一团怒火,越烧越旺,烧坏了心脾。片刻后,他五指收拢,拔起地上的旱草,深吸一口气,双手捧起比他的脸要大上一圈的石头,一言不发地往前冲——
咣当一声响,对方的后脑勺被石头砸中。他踉跄几步,还没回头,便又被苏酉己扑倒在地,手心刮起地上的沙尘,瞄准双眼的位置撒下去。对方瞬间失了目,哇哇大叫起来。苏酉己重拳出击,不间断地砸他的脸,又骑在他身上,攥起石头,用有尖角的那边刮他的脖子。待对方痛得松手去够脖子,他立刻撤手,直接砸对方的双眼。
一下又一下,砸得对方眼角乌青,渐渐渗出血来。对方掐住他的脖子,死命抵抗着。不料被他瞅准时机,用火钳子戳中了眼珠子。啊的一声惊天惨叫,苏酉己狠狠往下戳,用力一倾,撬掉了眼珠子。那眼珠子滚在地上,他一脚踩中,出力碾,道:“你说得对,拳头才是硬道理。蹲我很久了?想不劳而获?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话音一落,他又是一钳子刺入对方左眼,对方终于被他的疯劲吓得屁滚尿流,哆嗦着腿险险躲开。苏酉己却不肯轻易放过他,追上去用胳膊锢住对方的头,狠狠往反方向一拧,喀嚓一声脆响,对方目瞪口呆,下一秒颈项断裂,头颅软瘫着下坠,彻底没了气息。
出手快准狠,看得俞希闻呼吸不得。项鸣则另有看法:“原来打小就这么狠。”
一击消过,苏酉己的四肢再难靠意志力支撑,整个人跌坐在地。到底是个少年人,第一次杀人,四肢控制不住地抽搐起来。从俞希闻的角度看过去,他正哆哆嗦嗦,不知是惊到极点还是在痛苦哭泣,足足抖了十几分钟。
再擡眼看去时,苏酉己撑着火钳子站了起来。他面上泪痕未干,毫无表情地站在尸体跟前,将钳尖头对准尸身插进去。来回几下终于发泄足够后,他才拖着尸体的脚往路边那杂草丛生的河流过去。天上的月亮被云雾掩住,黑峻峻的环境中,只听得噗通一声!苏酉己把尸体抛向了河流。
伴随着肚子传来的咕咕声,他拖着身体往回走,拽起躺在地上布袋,一步针扎般地,往前头的马粪厂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