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可能是安陆在显示器中的样子被电子信号扭曲之后很有几分怀旧的风格,柏意很少有的梦到幼时母亲健在的时候。
柏意的母亲是个温婉的女人,将柏意从儿童福利院接回家时,她的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她说:“柏意,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小柏意点点头,指着自己说“柏意”,又指着她说“妈妈”,她看上去很开心,贴了贴柏意的脸颊。
只是她去世很早,彼时柏意尚不懂得生与死的距离,只是看着水晶棺里的女人,生怕错过最后一次见面,不敢眨眼睛,保姆捂住柏意的眼睛,但柏意并不害怕,忽略喉部被修复遮挡过的弹孔不计,她看上去就像是陷入了一场不愿醒来的美妙梦境。
那之后,柏意的日子不算好过,养父不喜欢他,总是酗酒,喝得昏昏沉沉之时,会摸摸柏意的头,说:“柏意,别忘记你妈妈,也别跟我一样。”
柏意就靠着母亲留给他的记忆和养父零星施舍的温情,横冲直撞地长大,只是养父那句“别像我一样”,柏意始终难以领会其意——是别像他一样懦弱,或是别像他一样冷漠——前者柏意不屑,后者的精髓柏意认为自己已完全掌握,所以最终还是让养父失望了,大概。
养父死的那一年,柏意在欧洲上大学,收到消息时,他刚看着自己购入的第一艘游轮驶入港口。
海水被碎成波浪,而那个养父的心电图与海浪的形状背道而驰。
他其实想说一些话,比如我其实可以独当一面,或是您想念过她吗,但已然焚烧殆尽的骨灰是无法开口说话的,律师则沉默着等待柏意的回复,柏意最后只说“一切按照遗嘱安排”,然后挂断电话,用对讲机跟码头的王昱说:“看好了,别出岔子。”
最终删除了那个备注着“爸爸”的微信。
从18岁到28岁,柏意的财富越来越多,人脉越来越广,有时候柏意会有一种自己已然抵达成功彼岸的错觉。
但其实直到现在,十年过去,柏意也没有完全掌控住柏氏的生意,柏松说他是养子,员工们说他年轻,董事会则迫不及待想要分食集团这块肥肉,极力反对他放弃博彩生意。
对于柏意来说,这些言论无所谓,他年轻,也胆大,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母亲死在赌鬼的黑枪之下,父亲为了这种罪恶负疚一生,他不愿自己的余生依然见不得光。
结束和柏松的叔侄聚餐之后,柏意回到自己的娱乐公司楼下看着迷蒙的小雨,试图用潮湿浸润掉一些迷茫。
集团的流水并不好看,从柏意决定转型开始,利润就一直下降,博彩的暴利有目共睹,持续走低的房地产和其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况且房地产市场本就不是柏氏的强项。
“娱乐业一直只是我们维持外宣形象的方式,盈利与否并不重要,而且你也看到了,将它作为主要业务,并不是一个最佳选择,你一定要一意孤行,把柏家的基业毁于一旦吗?”柏松的语气很平静,但是也很强硬,仿佛柏意是他母亲特地领养来毁灭柏氏的灾星或是利器。
柏意看着雨幕更远处的路灯发呆,王昱发来的调查结果里没提到柏松,这个老狐狸把自己摘得很干净,连交易记录都查不到什么。
就这样吃个哑巴亏吗?怎么想都很让人不甘心,柏意无意识地擦掉落在脸上的雨滴。
安陆就在这个时候带着一身凉意闯进来,他收起伞轻轻甩了甩,很认真地把伞折起贴好魔术贴,然后转头看到了正在愣神的柏意,轻轻“嗯”了一声。
柏意其实比安陆更早注意到对方,只是安陆从走路到收伞这一整套动作观赏性极佳,柏意便没有开口,一直目睹着安陆进来。
但安陆打招呼了,他就装作刚回神的样子,笑着说:“安导,好巧。”
公司里的灯已经关了,柏意问安陆这么晚来干什么,柏意今天的态度和之前面对安陆时的讥诮相比,算得上柔软,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安陆就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沉默了几秒才说:“今天剪出来的片子,有个地方我想改一下。”
这几个月柏意没怎么进过组,没想到原来已经电影杀青了,柏意面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惭愧和关心,便跟安陆说:“我陪你去吧,这么晚了怪黑的。”
安陆不想让柏意跟过来,但更不想跟柏意站在大门口拉扯,便没说话,只当默认。
两个人一前一后,柏意跟在安陆身后进了电梯,看着安陆的指腹触摸按键,心想,原来剪辑室在三楼。
考虑到长期看着电脑屏幕比较伤眼,剪辑室的灯都是护眼灯,不算很亮。
安陆打开电脑,层层叠叠的轨道看得柏意眼花,他正好奇安陆天天对着这个屏幕怎么视力没问题,便看到安陆取出一个黑框眼镜戴上,眼镜框很大,在安陆的眼睛下方投下一道影子,显得脸更小。
安陆的手指在键盘和鼠标上来回敲打,柏意突然很想按住那几个圆润的指尖,但安陆的手指动得很快,柏意就停止了这个想法。
柏意明白自己的性向,是在欧洲的时候,他跟生意伙伴一起喝酒,对面金发碧眼的男人露出胸膛,毫不避讳地抱住一个亚洲男人接吻,柏意心中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条缝,破土而出。
他当然没有当着两个男人的面有反应,那太狼狈,而柏意很在意体面。
但每次从湿漉漉的梦境中醒来,柏意都会反复回想起梦中和自己相贴的男人,面目或许不同,但都有着一张看上去很柔软的嘴唇,和被嘴唇吻湿的圆润指尖。
此时此刻,柔和的灯光下,安陆的嘴唇看上去就很软,应该是涂过男士唇膏。
安陆点下播放键,屏幕上的片段是女主角独自一人行走在异国的街头,背景音乐来自一个慵懒的男声,女主角望向远处的海岸线时,镜头切换成一只落队的白鸽,振翅飞向天空。
“修改完了吗?”柏意随心而动,凑近安陆问他。
过于近的距离让柏意闻到了洗衣液和雨水混在一起的味道,和很淡的烟草味,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惊奇,没想到看起来无欲无求的安陆也会抽烟。
安陆偏了偏头,没有在意柏意的突然凑近,盯着屏幕说:“嗯,差不多了,你看,这一段的音乐本来用的是一段原创音乐,但我觉得用这首歌会更好一些。镜头结束是一个淡出,但我私心想加进来这个落单的白鸽,和女主角的性格很搭配,也是女主角个人经历的映射。”
聊到电影,安陆会突然话多,柏意突然想到在楼下时,安陆脸上一闪而过的害羞,便很刻意地问:“那你刚刚不好意思是因为这个吗?”
安陆没想到自己的心思被看出来了,想下意识地否认,最后叹了口气还是承认了:“毕竟还是有些私心,原本的剧本里不是这样,我也是修改一下试试看,最终可能还是按照剧本来,看我和剪辑老师具体怎么商量吧。”
柏意摇摇头:“我觉得这样改挺好的。”
安陆说了谢谢,将这段文件导出另存之后,又将原本的工程还原回来。
“不给剪辑师添麻烦了,跟大家商量过再说。”安陆对面露不解的柏意解释。
楼下的甜品店马上要停止营业,走出电梯时,柏意问安陆要不要去喝杯奶茶,安陆摇摇头,又说:“他家的桃酥不错,柏总可以试试。”
柏意就去买了一杯奶茶,回来时递给安陆两个装着桃酥盒子的牛皮纸袋。
安陆接过袋子时有些惊讶,很开心地说了谢谢,柏意顺势问可不可以送他回家,他推了一下眼镜,拿出一盒桃酥递给柏意,说:“不用了,我自己开车过来的。桃酥你拿走一盒,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雨还没停,安陆撑着伞走进雨中,因为怀里抱着桃酥,雨伞就不可避免的斜向一方,几滴雨水顺着白皙的脖颈流到衬衫里。
柏意在这个隔着雨幕地凝望中暂时忘记了柏松留给自己的难题,因为安陆留下的面热和心跳更让柏意感到无法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