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一卷 第六章1993年7月
第六章1993年7月
小花与暴风雨
「暴风雨要来了喔。」
我倚靠着窗框,手指直直指向整面深紫色的夜空。坐落于青苗岬前端的这栋小房子,是一问与民宿并排建造的平房,总是弥漫着海洋的气息,海浪声像大地摇动一样,海潮香丝丝沁人心睥。唯独这一晚,北方的漆黑大海与异常鲜艳的紫色虚幻似地在天空交相辉映,犹如玻璃般晶莹闪亮。
「小花,该睡觉啰。」
妈妈坐在房间正中央折着一堆洗好的衣物,头也不抬地唤了一声。她染成咖啡色的头发烫成小卷,垂至背上的一缯发尾枯燥而泛黄;妹妹依偎在妈妈的膝前,半睡半醒地看着没关的电视;爸爸一身背心短裤,伸手拿起放在矮桌上的啤酒罐。在六帖大的平房里,三人度过一天结束前的悠闲时光,我则在屋内一间面海的昏暗三帖房里,倾身靠在窗边。三帖房是今年升上国中的哥哥使用的书房,我总觉得在客厅待不下去,于是常常窝在和厨房交界的角落边或哥哥的书房。
窗外有着陌生的紫色夜空,让我回想起哥哥曾经说过,下雨前的天空颜色会和往常不同。我猜想会有暴风雨来袭,但哥哥从课本上抬起头说:「就算会下点小雨,到明天早上也会停,因为今天晚上的天气不错。妳看,海上也有很多出海钓花枝的船只。」他以自动铅笔指指海面,粼光闪闪的夜海上,钓花枝渔船的灯光像是玻璃上的污渍零星散布各处。
「小花,快去睡,已经超过十点了。」
客厅傅来嫣有些强硬的声音。我回过头一看,她正撩起干燥的长发,用细小双眼瞪肉我这里。爸爸的目光紧盯着电视,沿着啤酒罐滴下的水滴从矮桌一滴一滴落至起毛的榻米上。
「睡前要先准备好明天要用的东西放进书包喔。妳啊,老是因为忘东忘西被老师念吧,妈妈可是很丢脸的呢。」
我离开窗边,打开三帖房里的小壁橱,下层是我专用的空间。瞄了爸爸一眼,他正将熟睡的妹妹抱到棉被上,妹妹软软地摊开四肢,安心地呼呼大睡,我觉得那样的妹妹就像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生物。当我将小学四年级用的国语、数学和社会课本等塞进书包时,耳边听见了蚊子尖锐的振翅声掠过。
北国学校的暑假比较短,相对的,寒假就比较长。七月十二日距离放暑假还有一段时间:心情上却已经像在放假,完全无心上国语课和数学课。我抬起头,看着墙上从祖父那代便开始使用的巨大壁钟,旁边有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彷佛俯视年轻家庭似地斜挂在一起。爸爸的父亲,我的爷爷无论眼睛或鼻子都显得硕大无比,眉毛粗浓,和爸爸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我总觉得那表情恐怖的黑白遗照老是瞪着我一个人,明明只是死去多年的故人相片,长久以来却一直让我感到害怕。
此时从窗框传来一阵沙沙声,我悄悄回过头去,看见哥哥正爬出窗外。最近只要一入夜,他便会和上国中后结识的朋友跑出去玩。哥哥和我的视线一对上,连忙竖起食指贴在嘴上,示意我不要出声,我见状忍不住微微一笑,哥哥随即也放心的回以微笑。爬出窗外后,脚踏车的声音随即传来,在哥哥消失后的窗户另一端,紫色夜空顿时更显深浓,夏季的大海也在一股恐怖的宁静下,由苦海浪起伏波动。
我是九岁的竹中花,在北海道西南部名为奥尻岛的小岛上出生长大。长久以来,爸爸的爸爸从事渔业,在这座堪称宝岛的小岛上,以捕大量的海胆和鲍鱼维生。然而在爸爸长大成人后,几乎已采集不到渔获。爸爸年轻时曾到外地工作,在我出生后便到这座岛上继承沿海的小民宿,之后和妈妈共同经营民宿直到现在。
妈妈以前曾在青苗的酒店上班,年纪小爸爸很多岁,十九岁那年生下了哥哥。她现年三十一岁,每天从早到晚忙于民宿的工作;尽管因为在极近处有间饭店拉定了游览车观光团的生意,但个体旅客大多数会选择民宿过夜。从都市来的客人似乎也很期待我们兄妹的成长,甚至有人每年来替我们拍照,时常遇到客人会对我说妳长大了呢或是妳们兄妹长得还真不像啊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哥哥和妹妹长得像爸爸,有大大的眼睛和鼻子,眉毛也十分浓密。,我则是一双细长的眼睛,脸蛋和体型也偏纤细,完全都不一样。每当有人这么提起时,爸爸只会默默一笑,妈妈则不知为何变得沮丧。
爸爸的姊姊一家就住在隔壁,那些人对哥哥和妹妹总是笑脸盈盈,却唯独刻意冷落我一人,于是我开始回避并尽可能安静、发呆地过着生活,内心某处始终觉得这里不是自己的安身之地,应该另有真正的归脐。,其它的女孩子在感觉寂寞的时候,或许也会这么想象吧。我怔怔地眺望海面心想,会不会有某个对自己了解甚深的人来接自己呢?
天摇地动就发生在一瞬间。晚上刚过十点不久,我才将书包盖阖上喘口气的时候,房子便上下震荡了好几次,梁柱像被挤压似地不断发出巨大的吱嘎声。衣柜应声倒地,祖父和祖母的遗照同时从墙上摔落,玻璃碎片飞散在榻榻米上,妈妈发出尖锐的叫声。
「地震!」爸爸大喊,「赶快转到nhk,那台消息最快了。」当妈妈正要伸手拿起遥控器时,啪的一声,家中的电源突然全熄灭了。两人似乎在讨论些什么,我则恍惚地站在开敞的窗户前,凝望着在一片黑暗之中闪耀紫光的天空。由于停电的关系,天空宛如熔化的玻璃般发出诡橘的光芒,像是一只怪物从窗外伸长了手进来,那个颜色彷佛也在自己苍白的脸上染开,冰冷得逐渐结冻。住在隔壁的姑丈是一名渔夫,此时听见他冲出玄关并跑向海边的匆促脚步声,爸爸连忙大声喊道:
「喂,不要过去港口,说不定会有海啸啊。」
「我去看一下船。」
「姊夫,不要去,喂!」
从外头传来民宿客人们发出的惨叫声,爸爸为了以防万一,大喊着要我们先到高地上避难。
某处响起了警报声,挂在木制电线杆上的喇叭,爆裂地发出催促岛民前往避难的声响。
妈妈横抱着妹妹冲出家门,窗外另一端的海面轻柔地跳动着,方才的艳紫色一消而散,不知何时变成漆黑如墨的天空。看不见月亮,也看不见星星,只有大海起伏波动着,当我如此心想之时,灯塔的强光骤然熄灭,爸爸的声音从外头传来。
「小花呢?」
我听见那声音才回过神,刚刚一直将书包放在膝盖上发着呆。爸爸从门外探头进来,「小花!」一发现我便踩着玻璃跑了过来,一把将我背起在路上奔跑。通往高地的龟裂水泥坡道上,有慌张飞奔的人和边讨论海啸边慢慢走的人,大人们各自怀抱着不同的心情。我们看见妈妈和妹妹跑在前方远处,爸爸的背结实硬挺,脚踢踏着地面往前冲的速度,就像是曾在电视上看过的追逐猎物的公狮子。贴伏在爸爸的背上,我开始哭泣。
「妳在哭什么,不要紧的,小花。」
我和爸爸鲜少交谈,他原本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再加上妈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一直处于焦躁的状态,我发现原因似乎是出在自己身上,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我于是逐渐回避爸爸。
今年年初,我的月经来了,因为在学校上过课,所以我毫不惊慌地向妈妈报告这件事,妈妈表情苦涩的说我在班上明明是属于身材比较娇小的,也太早来了。当晚,「小花太早来了。」我听见她频频对爸爸叨念着这句话。「说不定是因为在那种情形下出生的,就变成了一个放荡的小孩。」
妈妈用阴沉的声音喃喃念着,「……妳这个傻女人。」爸爸尴尬地安抚着太太。我虽然不懂那些话的意思,但一直感觉到自己与这个小家庭格格不入,妈妈也不知为何对爸爸好像很愧疚。
我甚至觉得在
被爸爸背着的这一刻,我们才第一次有了交谈,不过实际上的情形如何,我也无从得知。
在大人的背上让我得以从比平常更高的地方观看四周景色,那景色让我吓了一跳,因而安静下来。我悄悄回过头,坡道下有一团乌云般的东西缓慢而无声地蠢动靠近,看来又像烟雾,又像是一场恶梦。是水,我发现是海水不断涌上来。爸爸呼唤着妈妈和妹妹的名字,我们追上她们了。妈妈用颤抖的声音大喊,不晓得哥哥跑哪里去了。我暗自心想,因为他是骑脚踏车出去玩的,或许会在港口。轰轰轰,二口庞大的汽车!游览车或四吨卡车之类的声音逐渐接近,爸爸连忙闪至左侧,我回过头一看,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不是汽车,而是比游览车还要巨大的沉黑海浪正轻柔地涌动逼近;就好像道路上下颠倒、河川下游激流冲刷而下一般,一堵闪亮的浪壁侵袭而来。脚边绽放出白色的花朵,在阁冥中显得光亮,顷刻间便不知被谁践踏而沾满泥泞,微微颤动着。妈妈跌倒了,像孩子般放声大哭,爸爸回过头并停下脚步,他先将我丢到一台正要急急越过我们的破旧小卡车的货架上。「小花,朝高地跑。小花,妳要加油。小花,妳要活下去!」爸爸以温柔的表情大喊着,然后转过身回到妈妈和妹妹身旁。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三人蹲在路上紧紧相拥的身影,开口大喊:
「爸爸!」
海浪直直升高,我看见哥哥骑着脚踏车爬上坡道,浪涛紧追在后。当他接近爸爸他们,不知在喊些什么的时候,海浪掀得更高了,坐在货架上的老爷爷用布满皱纹的手掌盖住了我的睑。
「不要看,不要看……」他像诵经般毫无仰扬顿挫地喃喃说道,海水的味道顿时变得十分强烈。
破旧小卡车上,无论是车位或货架全都挤满了老年人。驾驶的人是住附近的一位年轻太太,她没有驾照,看起来像是抱着方向盘开车。引擎发出隆隆巨响,我紧抓着斑斑锈迹的货架,感觉到阵阵哀鸣般的震动。不久,海水也捕获了小卡车,黑色海水瞬间包围住我的身体,浮在水中让我忽然感觉轻松,就像是被一个漆黑怪物吃下肚一样。我喝进了大量的海水,一想到自己会死便觉得可笑。我在水中睁开双眼,看见泡泡、光线和大人们往下沉的身体组成了一幅诡异的光景。
我顺着水势而去,不晓得被什么撞上,幸而有海水的柔软缓冲。泥泞潮水渐退,我从水中露出睑,深夜的现在一片漆黑,没有半颗星星。我用双臂抱住漂浮的流木,或许是因为身体轻盈,我整个人漂在水面上。黑色汪洋紧紧包围我不放,在我身旁有个比我更娇小的女孩子漂浮着,在下一个瞬间,她像是被什么抓住脚似的被拉进水中,彷佛是被怪物一口吃下肚。
我好害怕,扯着嗓子拚命大喊:
「爸爸!爸爸!」
我忘不了最后见到的那张温柔脸庞。
「爸爸!爸爸!」
海水只是频频摇晃着我。当我奋力大叫时,水开始慢慢退去。我被推动着,再次吞入咸涩的水。海水迅速退去,等回神时我已经坐在满是泥巴和瓦砾的地面上。
我抬头望向高地,四周因为停电而一片漆黑,分不出哪里有建筑物,只有了无生气的景色。
我凝神注视海面,粼光闪闪的幽暗大海,似乎沉浸在刚刚恶作剧的余韵中静静地笑着。海岸边的屋舍全部部不见了,毁坏的屋顶扁塌于地面,只留下如赤裸白桦树的烟囱。宛如丙烷爆炸般的沙沙声不断响起,当我如此心想时,前方的村落开始窜出起好几簇火苗,火势批哩啪啦地进裂燃烧,随着风势,一股各种物品燃烧、我从未闻过的肮脏臭气随之飘来,火舌细长赤红地直直朝向夜空伸去。
好美的景象啊。
我想起透过老爷爷满足皱纹的手指间所看见的最后那副景象,哥哥抛下脚踏车朝大家跑去,妈妈瘫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咖啡色卷发飘扬飞舞,然后浪潮袭来,层层迭迭地不断涌动,转眼问他们便和海浪一同消失不见。
只有真正的家人到了大海的另一端。
由于火焰实在美丽,我无声地笑了奸一阵子。浑身泥泞的伯伯们脚步蹒跚地走了过来,我知道他们是从都市来的旅客。他们以文雅而不带乡音的说话方式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