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40章江陇之名。
第40章第40章江陇之名。
江陇声音压得很低,刚浸过冷水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
他想,他本不该在任何人面前泄露半点从前的懦弱与不甘情绪的。
包括荣微。
只是,如今他们身在峭壁之上,旷野之中,离开那座红烛艳艳的楼已有许多时日,那些供他躲避的阴影被日光明晃晃地摊开,更是让他无处可躲。
以及,一身寻常姑娘家的常服,落在荣微身上,将她的浑身气势都压去了一半,也抹去了一分清雅淡然,多了一层道不明的灵动与生气。
从前,江陇并非不知她心软,嘴上说着最刺人的话,心里却会因此拐过好几个念头的弯。可那时候,她同样心硬。
因为无从选择,因为身旁的眼睛太多。
久了,就变成习惯。
他也同样如此。
被磨了太多年,本以为早该忘了那个只属于小时候的江陇,可当见到那些已经被锁在深处的某些事物时,他方知道自己从未忘过。
曾几何时,有人同他说过:“你是江陇,这辈子就只会是江陇。”
“那时候,我跟着瓦叔他们天南地北地闯,不为什么,就为了一口饭食,为了能够活下去。”
江陇面色平静,倚靠在石块上,仿佛故事里的人只是个陌客。
“十几年前那会,天下动荡混乱不堪,要在那样的世道里讨到一口饭,十分不易。瓦叔是捡到我的叫花子,最开始只有零星几人,在破庙过夜时相识相知,后来又在路上遇到了更多的乞丐,大家一合计,叫花子帮也就渐渐壮大起来。”
江陇是唯一的小孩。
瓦叔捡到他的那日,他应该还不足满月,在湿冷的江边,沙砾洁白,一块并不起眼的布包被人随意丢弃在江流尽头。
“你都不会哭的,就是个闷葫芦。”瓦叔后来这么告诉江陇,“要不是叔我眼尖,寒冬腊月的,你就变成小冰雕了。”
旁边的叔叔伯伯们笑起来,插科打诨的,说:“咱这瓦叔这辈子都没碰过姑娘家的手,就平白多了个儿子——”
说到这,江陇面色稍霁,竖紧的眉松了松,添了淡淡的笑意。
荣微被他清亮的眼看得心神一颤,整颗心彻底柔了下来,听他问道:“姐姐应该不知道我这名字,取自何意吧?”
荣微顿了顿,摇头,“不知。”
捡回江陇那一年,他十二岁,在临山派生活了四年,是掌门义子。
虽不随掌门之姓,但对于江陇的过往,临山对外皆称其为山野乡民的孩子,因为养不活,这才抱给临山喂养。
横竖小孩七八岁,应该也记不得什么小时候的事,大家谈着谈着,此事也就囫囵过去了。
但今日,荣微复而看向江陇的眼,下意识地便又想擡起手,替他拭去内里藏着的惋惜与无法弥补的悲痛。
他明明很淡然,还是笑着,眉眼如山骨,笼在已经暗下来的天光里,愈显清润。
但荣微能看出这面皮底下的哀伤,她从未在江陇身上看过这样的情绪——
如滚逝的江水,消极至悲的,又带着说不清楚的薄怒,隔绝了一层十几年的岁月。
良久,江陇轻轻叹了口气,移开了眼,视线落在远处连绵的群山之上,“不知从何而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在江边捡到,瓦叔说,那便姓江好了。”
横竖瓦叔自己也没有姓氏,赋予他一个,好像他自己也跟着有了一层新的身份。
“瓦叔从小便是奴籍,给人当瓦匠,常常饥一顿饱一顿,还要挨打,后来主人家出事,他便偷了自己的卖身契,跑了出来。”
“他向往自由,也是无处可去了,就开始乞讨为生……噢,差点忘了说。”
江陇捂住脸,笑意却自弯起的眉眼倾泻而出,“陇,指山。那日江边有一座高山,雾薄水白,山清云淡,瓦叔说,这辈子他大字不识一个,竟然能给我取到这么好听的一个名。”
江水与群山,流逝与稳固,当如他江陇的本心,铮铮向上,巍如青山。
荣微没忍住,手轻轻搭上江陇的衣袖,被麻衣粗糙的面料磨了一下掌心,又猛地抓住,没有再松开。
这是一个令她觉得陌生的江陇。
有过往来历、有血有肉、又有少年之气的江陇。
不知为何,荣微另一手搭上自己的心间,想要捂住跳得纷乱的心,却始终吞噬不掉那越来越明显的念头——
她好像,更喜欢这样的江陇。
有颜色的,不再是暗沉的,阴森如罗刹的人。
不是影卫,更不属于任何人。
可当“影卫”二字从她心间划过,荣微原本已经软化下来的心又猛地一紧,舒和的神色瞬间凝起冰寒,松开了江陇的衣袖。
似乎是对她这忽冷忽热的模样早已习惯,江陇只是低头,淡淡地看了眼她素白的手,扯出一抹苦笑。
他又继续道:“到我七岁那年,叫花帮子已有十八人,大家各处而来,聚散如飘萍,却意外地相处得很好……但说实话,那几年叔伯们已经非常照顾我这个小孩子了,可大家还是经常饿肚子。”
都是五大三粗的大男人,做事说话到底糙得很,很难细致地照顾好还在长身体的小孩。
直到叫花帮遇到了一对逃荒的夫妇,村子闹水灾,两人不得已逃了出来,却不知如今世道混乱,身上的盘缠没几日便花了个精光。
夫妇不过三十来岁,一路劳顿,丈夫水土不服高烧不退,余下妻子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之下,两人竟想投江自尽。
“世间只为强者而立。”
那时候,瓦叔是这么告诉江陇的,如他的名字一般铁骨凛然,哪怕身陷沼泥,也要用力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