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各种意义上的脆弱和敏感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复读吗?”
其实还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只是枕霄抱怨阳光太烈,想吃些冰凉的东西解热,夏惊蛰才把人带到了这家常来的甜品店,一人一份蛋糕冰淇淋,还有一碟说不出名字但味道不错的糕点。
恰好午后店内安静,狭小的包厢内两人独处,让略显沉重的话题得以稳妥安放。
夏惊蛰闻言,划开冰淇淋的手顿了顿,金属制的细勺磕到碗沿,发出低而清脆的响动:“不知道……”
原以为是高考成绩不够理想之类的原因,现在看来,大概还有隐情。
阳光正盛,被仿古的窗纸滤得柔和,又被雕窗分割为不规整的碎块,落在木质桌面上,将浮尘照得细细发光。少年的手指划过几片碎光,在阴影处停下来,无意义地轻叩桌面,让他的话语变得虚幻而遥远,像是人间是非渺远,自孤魂口中娓娓而来。
“我错过第一次高考,是因为考试前几天,大概是三天或四天的时候,班里组织了最后一次摸底测验……数学,满分一百五,我考了一百四十八,扣的两分是因为我觉得那题有问题,没有答案。”枕霄抬起头,看着他,问,“是不是也挺好的了?”
就算不是试卷问题,只是单纯地做错题目扣了两分,这个分数也已经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了――夏惊蛰点点头,肯定道:“那当然,我这辈子都没见过活的一百四十八分。”
“是啊,我也觉得,”枕霄似乎笑了一下,只是那笑意很淡,更像苦涩至极的无奈,曝露在阳光下,看起来就变了味,“但我妈不满意,她觉得差两分就是满分了,为什么我就考不到呢……”
“然后,她在知道成绩的那晚,也就是高考前一晚,崩溃了。”
夏惊蛰一愣,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
“她的精神有些问题,我一直都知道,”枕霄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将一大勺冰淇淋送进嘴里,被冰得皱眉――似乎只是通过这样简单的举动,他就从沉重的情绪中挣了出来,恢复了一贯事不关己的漠然,轻描淡写道,“只是一直觉得还能忍受,就没有送她去医院――我父亲很早就过世了,住院也没人照顾她。”
“所以……”
“那晚她像平时一样,边哭边骂,说了我几个小时,说全部心血都给了我、对我失望透顶之类的……第二天就是高考,我想早一点休息,所以第一次顶了嘴――嗯,她动手了,用烟灰缸,玻璃的,砸了这里。”
少年撩起额前的头发,露出底下的纱布贴,自嘲似的笑了笑:“当时闹得挺大的,因为邻居听见她歇斯底里的声音,报警了……她被收进精神病院,我也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其实本来没那么严重,缝了几针,出院的时候早就愈合了,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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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给我滚!滚啊――”
“我辛辛苦苦养你十几年,啊!你怎么报答我,把我送进精神病院!我没疯!我是你亲妈……”
“如果当年没生下你这个怪物……”
“我这辈子――我这辈子全毁在你手里了!”
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还在继续,邻床的病人拍着手,以不和年龄的幼稚行径围观这场闹剧,医护人员匆匆赶来,却没能阻止惨剧的发生……
金属饭盒应声而落,尚且温热的汤水顺着头发淋漓流下,让人一时混淆了血与外物的触感――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漠然,额角赫然横着一道伤口,触目惊心地淌出血来。
他看着女人脸上歇斯底里后的诡异笑容,缓缓抬起手,摘下粘在脸颊的一片菜叶,于是流下的血凝成一股,顺着他分明的颌骨轮廓滴落,没入肩头黑色的衣料中。
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被护士拉出病房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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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想着带着饭菜去看她一眼,做个了结,结果……”枕霄苦恼似的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额角的纱布贴,轻声道,“她对我敌意太重了,不知是因为肌肉记忆还是什么,又用饭盒给了我一下,不偏不倚,还是之前的位置――伤上加伤,可能还有些烫伤的影响,拖到现在都没长好。”
“八月底的时候,离现在……十几天吧。”
长久刻意忽视的弦终于被拨响,发出冗长而锈死的噪声,一曲终了,又再次归于寂静。少年垂下眼睫,有些刻意地将头发抓成一绺,挡在额角纱布贴的位置,拿起搁置良久的勺子,搅拌着将将融化的冰淇淋,把本该装饰在最顶端的草莓推进碗底。
夏已入秋,天却还暗得很晚,窗外的日色只比午后正盛时淡了一点,斜落进这间朝南的狭小包厢,依然显得绰绰有余,足够将这方寸空间假饰出和煦温暖的意味。
没有人说话,只有O@响起的衣料声――夏惊蛰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借着一站一坐的姿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顺势向下拢住他的脖颈,略微用力迫使他倾身靠在自己身上,给了他一个不甚完整的拥抱。
记忆中儿时的玩伴也曾向他抱怨母亲严厉,那时他总会这么抱抱对方――以更加亲密且无所保留的姿势,任由那个清冷又爱哭的孩童抓着他的衣服,将眼泪尽数抹到他身上,闷着哭声流露稚嫩的脆弱。
如果可以,他倒也不介意那样抱抱枕霄……不过对方大约会介意。
猝然被人揽入怀中的少年略微睁大了眼,却也没有抗拒,垂在身侧的手僵了片刻,终于缓缓抬起,牵住了对方外套的一角。
“也没什么,都过去了。”他听见自己的话音,有些闷,“对我来说……未尝不是解脱。”
从长久压抑而窒息的成长环境中解脱出来,生活不再只有学习和母亲的指责哀怨,有了手机,开始同外界有所联系,也不用再为成绩如履薄冰、担心一点吹毛求疵的失误便引来怒骂――一道伤疤换来重见天日的自由,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只是……他这样一个除了学习一事无成的人,没有朋友,不善交际,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欠缺得令人发指,甚至背负着高昂的复查费用,也没有收入来源……这样的怪物,真的需要所谓的自由吗。
“请告诉我独自活着的意义”――时常盘踞心头的问题,依旧没能找到答案。
夏惊蛰实在不算擅长安慰人的那一类,说不出什么振奋人心的好话来。他知道眼前的人并没有自己说的那么风轻云淡,却不敢贸然揣度对方的苦处,再说些自以为是且冠冕堂皇的鼓励言辞――没用的,鼓励也好,安慰也罢,对于真hu正身陷泥淖的人而言,旁人的话语纵使真心,也起不到什么实质作用,他是知道的。
于是,斟酌良久,他终究也没能说出什么“没事,都会过去的”之类宽慰人心的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枕霄的头发,轻声道:“痊愈之前的医药费,还有其他饮食起居的费用,我可以先替你出,等以后你找到工作或者有能力了再还我就行……还清之前,答应我好好活着,好吗?”
也不知从哪里解读出了他想寻死的多余信息,何况他们的关系真的能持续到他有能力偿还的那天吗,未免也太自信了……枕霄漫无目的地想着,却没有真的说出来,只是闭上眼,嗅着对方身上浅淡的洗衣液味道,点了点头。
明明用的是同一瓶洗衣液,为什么这样的味道落在夏惊蛰身上,就异常地令人安心呢。
他又想起开学次日,学校附近的小诊所里,这个人看着他挂葡萄糖,浑身锋芒收敛进暖黄灯光里,也是这么无端地让人安心。
不是没有人接近他,但像夏惊蛰这么纯粹地多管闲事的,还是第一个。
于是理所当然地,有资格窥见他本性的人,夏惊蛰也是第一个。
唯一一个。
他生于囹圄,周遭自始至终只有静默坚冰,安静到他不知孤独为何物,也从未想过逃离。
然而现在他知道了――有个人走近他的牢笼,将坚冰叩开一隙,让他得以窥见熙攘世界,惊觉自己并非不孤独,只是经久麻木,麻木到唯独遇见对方,这种漫长无期的孤独才得以消弥,他才得以松一口气,去触碰所谓迟到已久的自由与温暖。
人间繁芜,春和景明,都与一人相关。
温热的体温自布料另一侧传来,隐约能听见平稳的心跳声――天气尚暖,少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短袖,腰腹韧而紧实,比看起来更细一些……
枕霄垂下视线,牵着人衣角的手鬼使神差地偏移些许,猝然在他腰间掐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