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圣启三年正月十五,雪下得再大也挡不住人们上街赏灯的热情。京城不比别处,经过一年的休养生息,这里早已不复当年的萧条。节日的烟火味竟浓烈到在皇宫中都能闻到。湛凞到底年轻,早坐不住了,央求着闵仙柔,想和她一起出宫转转。
闵仙柔现在哪有玩的精力。这孩子像是她的克星,每每三更半夜都要哭闹一会,也只有她喂着哄着,方才能安静下来。三月一过,她本以为可以找奶娘来分担一二,哪知这孩子谁的奶也不吃,只认准了亲娘。但更让她疲惫不堪的是湛凞。一年多前那种令人神魂颠倒、恨不得融在一起的销魂滋味只尝过一回便硬生生憋忍住了,如今顾忌一去,又正值年轻,那欲望喷薄而出,时时刻刻水/乳/交/融都是不能让湛凞感到满足。偏生闵仙柔也不是个只愿意雌伏于下的人,不时还要翻身做主。这一下更挑起了湛凞的兴头,常常是上半夜闵仙柔应付过湛凞,下半夜却要应付女儿。只半个月她便体力不支,再懒得理会湛凞了。食髓知味的感觉湛凞正尝得欢,哪里肯依?万般缠得紧了。一来二去,矛盾来了,一个热情似火,一个沉静似水,不过大部分时候是水灭了火。
湛凞不干了,也不敢拿闵仙柔如何,只偶尔抱怨起女儿,又拿着李嬷嬷和周医官等身边伺候小公主的人发发火。众人知道皇上为什么心烦,也不理会计较,只是听听罢了,弄得她十分无趣,索性借口女儿太闹腾影响她早起上朝,搬去了上书房。要不然成天间身边躺着个软玉温香凝脂细滑,她却只能干瞪着眼,岂不要活活憋死?干脆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这下捅了“马蜂窝”。闵仙柔气得不再理她,心想,为你痛不欲生差点连命搭上,你却因为一时欲求不满就抛下我们母女,自个图清静去了。原来你这女人也和混账男人一样,以后休叫我再对你有好脸色。
湛凞还不自知,在上书房过了三天“清修”日子,又忍不住回了清漪宫,依旧笑嘻嘻说着,却见闵仙柔板着脸就是不出声,这才心知不妙,赶紧哄了又哄。足足月余,才博得了闵仙柔的原谅。自从便垂头丧气老实多了。
闵仙柔何等聪明,打个巴掌给个蜜枣,当下软语柔情地安慰凞凞,并许偌只等女儿再大些能吃些流食,她便让女儿单独去睡。湛凞一下来了精神,反正都能熬过一年多,也不在乎多熬几个月,而且仙仙心情好时,她也能得点甜头。只是如今外患少了北狄这个强大对手,内政又极少有阻力,她这没处发泄的后果就是精力旺盛,困在这皇宫中早让她烦了。今日又正值过节,她想起去年这时她们站在城楼上说的话,便央着仙仙随她出宫过节。
闵仙柔现在恨不得整天都躺在床上才好,哪里肯去。又知道凞凞是个野惯的,再不出去放风恐怕真要憋坏。于是在千叮呤万嘱咐,做了万全之策,才同意凞凞出宫。
得了“赦令”,湛凞像脱缰的野马,出了宫门就直奔热闹街市,一心要挑好礼物拿回去讨好仙仙和女儿,故而左看右挑,买了许多。子端是要保护皇上的,拿东西这活当然不能让她去做,只能苦了一同出了的章固。这小太监本来力气就不大,此刻累得都走不动了,眼见皇上没有回去的意思,心里苦不堪言。就在快要瘫下时,救星出现了。有一人见了皇上,震惊地纳头便拜。
湛凞命子端将其扶起,示意他不必多礼,笑道:“王功名,这大过年的,你怎么一人在街上?”
王功名小声道:“回皇上,年前臣的家眷来了,臣本想趁着元宵节热闹,带她们去茶楼坐坐,奈何娘亲节俭惯了,不准臣浪费。只吩咐臣出来买点熟食回去。皇上您可用过膳了?”
湛凞道:“出宫前是用过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朕倒是有些饿了。”
王功名忙道:“茶楼酒肆的饭菜怎生洁净?臣家就在附近,臣斗胆请皇上移驾。拙荆烧得饭菜不敢和御厨比,但却极干净无比的。”
“也好。朕记得去年时还许偌你全家团聚呢。”湛凞笑着示意王功名带路,“你如今过得可舒心?”
“臣如今的一切都是皇上的恩赐,只是臣无能,辜负了皇恩。豫平的赋税按田亩估算至少在千万两以上,可现在臣只勉强收上来一半。”
“这事朕知道。”湛凞没理会王功名的悻悻语气,指着前方一处普通的小宅子说道:“这就是你的府邸?太过寒酸了。”
见皇上不欲说这事,王功名只好笑道:“臣母一向节俭,常说够吃够住就行了,不准铺张。”说着,急忙推门躬身小跑进去,片刻间搀着一位手脚哆嗦的苍老妇人,后面跟着三个女孩儿和一个粗黑的女子出来,齐齐跪下道:“草民给皇上叩头,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外面无须多礼。”湛凞抬脚进了屋。王功名急忙跟进来将皇上让上暖炕坐在主位,随后又搀着老妇人带领全家跪下三拜九叩。
湛凞等他们行礼后,才和蔼笑道:“王夫人的手艺在哪儿?朕都饿了。老夫人你手脚不便,年纪又大了,上来坐吧。”
王功名赶紧让妻子上菜,又想顺着皇上意思去搀着母亲坐上炕,却被王母拒接。这老太太执拗地很,坚决不肯僭越半分。
湛凞也不再说,拿起筷子品尝菜肴。味道很是一般,却有股家常温馨之气。一旁的子端见皇上还未等她试菜就先行吃了,不由大为紧张,一会后又见没有异常,才放心下来,不过已经太晚,生怕积食,也不敢让皇上吃的太多,赶紧劝阻了一下。
湛凞放下筷子,笑着对王氏道:“朕有她们跟着,吃东西都没有尽兴过。这菜极和朕口味,朕要赏赐你。你想要什么尽管说。”
王氏本是个大字不识的乡下妇人,见皇上这种事想都没想过,这会子哪还能说出话,只涨红了脸,双手绞着衣角,挨着墙边不敢抬头。
王功名才要替夫人说话,就听娘亲突地插话道:“皇上,洗衣烧饭这等粗活本就是她分内之事,哪敢还要赏赐。她嫁入民妇家多年一直安分守己,但就是只给王家生了三个丫头。小儿眼见年岁已大,如今又做了大官,却还未有男丁继承香火。民妇天天忧心,皇上要赏赐,请给小儿指个大家闺秀吧。”
湛凞不动声色。王功名早惨白了脸,“扑通”跪下,颤声对娘亲道:“娘,孩儿说过多少次了,孩儿不纳妾,孩儿此生只娶桂花一人。娘,您细想想,当年咱家穷成什么样?儿子这长相又遭过多少人白眼?只有桂花不嫌弃咱家。桂花跟了孩儿,没享过一天福,却为咱这个家操碎了心。娘,桂花对您的好,对全家的辛劳,这些年来您都是看在眼里的啊。娘您再想想,现在若是有人相中孩儿,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这大官的身份。可孩儿这大官不是凭本事得来的,是皇上的天恩信任赐予的。若不能为朝廷、为百姓做出功绩来,只一味地为自己谋私利,孩儿和那些前晋的贪官污吏有什么区别。”
“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丫头有什么出息?又不能继承香火,你到底缺个儿子。”王母的话吓得王功名魂飞魄散,顿时痛哭起来,“娘,谁说女儿没有出息,不能继承家业香火?我朝头次科举探花就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极有才华。皇上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将来会有许多女子在这世上扬名立万的。儿子会好好培养三个女儿,也让她们成才为王家争光,将来招婿入赘一样是王家血脉。”这隆冬雪夜,他内里的衣服竟都湿透了。他娘在皇上面前贬低女子,这不是对皇上大不敬吗?哪知王母还不自知,竟求助地望着皇上,还要开口。
湛凞跳下炕,抖抖衣袍,看着王功名,语重心长地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真丈夫也。功名做人不忘本,朕没有看错你。”她又赞赏地看着王氏,笑道:“王夫人做菜清淡爽口,朕很喜欢。”她随手拿起桌边绣品,颠来倒去地看着,“这荷花绣的栩栩如生,王夫人真是巧手。有空进宫去教教皇贵妃。去年时她还说给朕绣个香囊,到今年了也不见踪影。”
王氏的头低下更深了,诺诺说不出话。王功名胡乱擦去眼泪赔笑道:“皇贵妃金枝玉叶,贱内这点微末技艺哪能在娘娘面前献丑。”
湛凞只对王氏笑道:“好好操持家务,做个贤内助,将来你夫君有了大功绩,朕封你个诰命。”说完立刻就走,看都不看一眼王母。王氏再木讷,也知道要赶紧跪下谢恩。王功名赶忙爬起,恭送皇上。
湛凞不耐烦地摆手示意他不要跟着,心里十分不悦,再也没心思逛街,匆匆往皇城走去。路过一酒馆时,忽听一群南方口音的人在里面喧闹,她又来了兴趣。去年的那次恩科影响颇为广远。还有一月多才到三月的科举,现在京城就已经有了许多士子和武夫。只是她没想到南边也有士子过来,便想着一探究竟,于是进了酒馆找了个极偏僻的角落坐下,招来店小二点了一壶酒两样小菜,又示意子端和章固一同坐下,不要引人注意。这两人苦着脸扭捏着沾着凳子边坐下了。
可没坐一会,湛凞就烦了。这群人只会风花雪月吟诗作对,根本就没有实际的话题。什么格律押韵、平仄对仗,她本就是一知半解,完全没有兴趣。才要起身走人,就见一斯文中年男子坐到了她对面。那人拱手笑道:“在下唐突,见公子容姿不凡,有心攀谈一叙,望公子见谅在下鲁莽。”
湛凞按下欲要赶人的子端,对那人拱手笑道:“听先生的口音,也是南方过来的?”
那人侧身看看在喧闹的士子们,叹道:“大端国力蒸蒸日上,皇上又锐意进取广纳人才,‘不拘一格’四字真叫天下士子神往之。唉,反观南晋,虽也实行科举,但入朝做官还得有门第者举荐,长此以往,政事必会被朝党把持,若再加入党争,乱象不可收拾。”
湛凞不置可否一笑,“天门岭外两军还在对垒,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那人笑道:“南方海上贸易繁华,我等是从海上坐船过来的。”
湛凞眼神闪过一丝忧色,“是啊,南方土地肥沃,商贸繁盛。闵煜地盘虽然小,但口袋里可不缺钱,天下一统,难啊。”
那人笑得成竹在胸,道:“这有何难?”
湛凞有了精神,“愿闻先生高见。”
那人却指指那些南方士子道:“他们中可有能让公子高看一眼的?”
湛凞道:“不瞒先生,我对诗词歌赋本就不甚了解,实在不能做出评价。”
“公子坦荡无欺,在下实在佩服。”那人拱手敬佩道:“诗词歌赋于治国安民何益?可叹南晋科考尽是些附庸风雅的内容。上行下效,都是不思进取贪图安逸之辈。钱多是有大用处,可以招兵买马收买人心,不过钱粮再多终究也会毁在碌碌无为之中。当年北狄的亢藏金明知无法一下吞并前晋,便常常游击边境索要钱财,耗晋国库,虚晋兵力。所幸上天庇佑,当今圣上存亡定危,救万民于水火,四海大幸啊。若大端也用这‘蚕食之计’,不出三五年,待我朝强盛,南晋衰败,圣上便可大军南下,一统天下。”
湛凞心中有些激动,面上反复打量那人,见他恭谦异常,明白自己的身份恐怕已被识破,但也不点明,笑道:“计是好计,可没人行计。”
那人也不局促,“在下可以推荐一人,此人名叫赵润玉,文武全才,七岁便能替父伸冤,现今才年方十六,是南晋平县县令。”
湛凞问道:“平县?那是闵炫驻扎之地。此人才十六竟也能当一方县令,可见闵煜对他的器重,恐不能轻易被招纳吧?”
“非也。”那人笑道:“南晋朝中有一官吏姓陆,家中只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在孟阳是无人不知。虽然这陆大人夫妇英年早逝,但陆家屹立不倒,全凭着前两个女儿嫁进了权贵之家。奇就奇在这小女儿凝香身上。此女年方二八,国色天香待字闺中,却无人上门提亲。她两个姐姐也不给她张罗婚事,偌大的陆府只有这三小姐带着丫鬟婆子入住。直到去年十月,大家才得了风声,原来闵煜早看中三小姐,想接她入宫。谁想这陆三小姐却是个奇女子,竟抢在闵煜颁布旨意前,明告天下,十月半陆府将设棋艺擂台,谁能拔得头筹,方可抱得美人归。”见皇上兴趣大增,那人也高兴笑道:“擂台行进到最后,只两人最终胜出。一位便是在下刚才所提到的赵润玉,另一位姓钱,名伯涛。此二人均是丰神俊朗的妙男儿,只相貌上而言,与那陆三小姐真是珠联璧合。不过闵煜一来,这二人便分出了高下。钱伯涛面色苍白手脚发颤,只下了不到百手棋便投子认负。反观赵润玉,从容不迫毫无惧色,以半目巧胜闵煜。可笑闵煜,明明是来争夺美人,竟宣扬说,只听闻陆府办了棋赛,他也热衷此道,一时技痒特来比试,还要以一敌二,同时与赵、钱二人摆棋。真是天大笑话,若真如他所言,为何他不微服前来?哼,拿着南晋皇帝的架势和威严,做出一派棋中国手的模样,真真是‘欲盖弥彰’。”
湛凞问:“后来呢?”
“赵润玉也是机灵,当着众人面只一味强调闵煜双线作战,自己则趁着闵煜一时不查,偷来了半目之机。闵煜素来只要个脸面,怎好在众人前面食言?只得眼睁睁见那赵润玉迎娶佳人。”那人又叹道:“可是毕竟得罪了闵煜,十一月初,赵润玉在没有功名的情形下突然被任命了平县县令,带着夫人走马上任了。”
湛凞好笑道:“闵煜是贼心不死啊,那赵润玉入了官场,日后搓揉捏扁还不是他一句话。平县看来是个偏僻的地方,闵煜把极其讨厌的人都往那儿塞。”
那人摇头叹笑道:“平县穷苦偏僻,却离天门岭很近,附近不远便是安穗城,那里是要地,有十万大军驻扎,领兵的韩涛是闵煜的心腹。平县的一举一动逃不出韩涛的监视。”
“用我大端的手来个借刀杀人?想得美!”湛凞不屑道,随手给那人倒了杯酒,漫不经心道:“先生好眼力。”她见那人脸色一变作势要起身行礼,于是抬手示意道:“不要惊动旁人。说说看,你是如何看出端倪的?不要说什么紫气乍现,龙威震天。说实话。”
可谁敢在皇帝面前说真正的实话?那人斟酌着言语,小心翼翼地低声笑道:“皇——公子品貌、谈吐皆是不凡,就连侍从婢女也都是堂堂一表,草民斗胆猜测,天下间非万乘之尊不能包元履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