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知识论(下)》(7) - 金岳霖哲学三书 - 金岳霖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当前位置: 30读书 > 其他 > 金岳霖哲学三书 >

第三十三章《知识论(下)》(7)

语言

一、字

a.官觉呈现

1.从同点说起。本章讨论语言,只提出某方面的问题。研究语言学的学者所认为语言学底重要问题,结构,发展,……等等,我们在这里都不讨论。一方面我们不能够讨论,我们没有专门知识;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必讨论,我们底兴趣差不多完全在表示思想或命题这一点上。本节论字。字是复杂的东西。也许在讨论的历程上我们应该由字之所以为字,或字与其它的东西底异点说起,慢慢地达于字与其它东西的同点。现在的办法不是这样。我们先从字与其它东西底同点着想。设有看官底呈现如下:对于这五个看官上的呈现,官觉者的反应也许不一样。习惯用某种杯碗的人们也许会说头一个样式是画出来的碗或杯。有这习惯而不懂中文的人也许会因此想到其余四个样式都是画出来的东西,他也许会想到第二个是兵器。对于其余的,他也许没有办法。有用杯子习惯而又不懂中文的人也许会说这五个样式之中头一个是画出来的杯子样子,第三与第五是中国字,其余的他不知道。2.字也是样式。头一点,我们要注意的不但不懂中文的人看见五个样式,懂中文的人也看见五个样式;他们彼此底不同点,是前者看不出字来,而后者在五个样式之中看见两个中国字。我们要特别注重的是:是字的也是样式,它虽然不止于是样式,然而它不因为是字就中止其为样式。现在有一部份的人们习惯于就字论字,这当然很好;可是,他们有时忘记了字也是样式。忘记字是样式也就是忘记字与其它样式底共同点,忘记这共同点,也就是忘记了字也得要在官觉中呈现出来。我们在这里所要求的就是不要忘记字与样式底共同点。不懂中文的人和懂中文的人底分别不在前者在(1)条底呈现中看见五个样式,而后者看见三个样式两个字;他们都看见五个样式,不过在这五个样式之中,前者看不出中国字来,而后者看出两个中国字来。

3.字也是客观的所与。说看见五个样式也就是说这五个样式都是视觉现象。写出来的书是预备看的,我们只能利用视觉呈现以表达我们底意思。其实如果我们说话,我们可以说出几个声音方面的样式,而在几个声音上的样式之中,我们也可以说出两个中国字来。果然如此,这两个说出来的中国字同时是听觉呈现中的样式。我们特别注重字是样式,也就是注重它同时是官觉中的所与。在第三章我们论官觉所与的时候,我们特别费力地表示我们非假设有客观的所与不成。我们不能忽略客观的所与底问题;假如我们想从反应上的一致来建设客观的知识,我们会失败。显而易见,假如没有客观的所与,我们底反应本身也不客观,因为它们都是官觉者彼此底所与。假如没有客观的所与,不但我们对所与底行动上的反应不能客观,就是语言文字上的反应也不能客观,而语言文字根本不可能。仍以(1)条所写出的五个样式而论,假如没有客观的所与,不论甚么人们都没有共同的客观的所与,而在没有共同的所与这一条件之下,没有人能够在以上(1)条所写出的样式中看出字来,更不论中国字,因为字本身就得要是客观的所与才能成其为字。

4.字底最低限度的必要条件。我们谈字,很容易忘记字底最低限度的必要条件。此必要条件就是字本身是官觉中的呈现。我们对于必要条件之容易忽略者,就因为必要条件底性质是无之必不然而有之不必然。虽然无之必不然,然而有之不必然,此所以我们很容易忽略必要条件。是样式虽然是字底必要条件,然而不是字底充分条件,我们对于字大都注重于字之所以为字,这就是说,大都注重字之所以异于其它非字的样式,这也就是说,我们注重字底充分条件。我们注重这一方面,就很容易忘记字同时是样式,是官觉中的呈现,是客观的所与。并且这些都是必要条件,虽然这些条件满足的东西不必是字,然而这些条件不满足的东西根本不是字。本段谈官觉呈现就是要注重这必要条件。字不能独立于官觉,字本身是官觉呈现,并且它非是客观的所与不行。

b.样型和凭借底分别

1.对以下视官所与的反应。字当然不只是官觉呈现,假如它只是官觉呈现,它无以异于别的呈现中的样式。头一点就是所谓type和token底分别。设有以下:人,人,人,人,人,不懂中文的人看见以上,也许会说它们是五个样式,也许会说它们是五个一样的样式。懂中文的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中国字,可是,他也许会说这里有五个字,也许会说这里有一个字。无论懂中文或不懂中文的人底说法都对。说这里有五个样式,所谓样式不是说这里有一个样式底所谓样式,说这里有五个字底所谓字,不是说这里有一个字底所谓字。

2.五个凭借。说这里有五个样式底所谓样式,是说这里有五个占据不同空间的官觉呈现或所与,而每一呈现或所与是一个样式;说这里有一个样式底所谓样式,是说占据不同空间的呈现或所与虽有五个,然而这五个都呈现一个一样的样式。说这里有五个字和说这里只有一个字底分别,也是如此的。我们先论这里有五个字底说法。这说法所注重的是五个占不同空间的呈现或所与,而每一个都是字。这所谓字是极普通的用法,例如我们说某某书洋洋数十万言。这里所谓数十万言,是从头到尾数下去或计算下去,不管重复与否,而数下去或计算下去的结果,是数十万占不同空间的呈现或所与,而每一呈现或所与都是字。说某篇文章每页有一千字,也就是这里所说的字。意思是说每页上有一千占不同空间位置的呈现或所与,而每一呈现或所与都是字。这说法所注重的,我们叫作token。

3.一个样型。说(1)条所陈列的只有一个字也没有错。说在那里所陈列的是一个字,是说那里虽然有五个占不同空间位置的所与或呈现,然而它都只代表一个样型,而此一个样型是一个字;懂中文的人会说它是“人”字。这用法也很平常,例如我们说某人没有受过教育,他不过认识几个字而已。显而易见,这不是说他只认识几个占不同空间位置的呈现或所与,就这后一用法的字说,只要他认识一个字,他就可以认识几百几千占不同空间位置的呈现或所与。中国文字里有多少字底字,康熙字典里有多少字底字,千字文里有一千字底字,都是这里所说的字。(2)条所说的字是就token或凭借而说的,本条所谓字是就type或样型而说的。第(1)条底陈列中,就token或凭借说有五个字,就type或样型说只有一个字。

4.凭借与样型交相为用。a段说字总同时是官觉呈现和所与,所说的字是就字底token或凭借而说的。每一凭借都是一官觉呈现或所与,无论是视觉或听觉或触觉。其所以提到触觉者,因为盲目的人底识字方式是用手去摸的。从事实从经验从交通着想,字的凭借非常之重要。这显而易见,以方块字教小孩也就是利用token或凭借以教小孩。可是,所与假如不呈现一type或样型,它也不是token或凭借,当然也不是字。a段(1)条所陈列的有五个呈现,其中有一个是画出来的杯子底象。就象征说,它也是符号,就它所象征的说(所象征的是杯子,是离该样式而独立的实物),它不是token。该陈列中另有两个呈现,它们既不是像,也不是某某type或样型底凭借,至少从现在的中文着想,它们不是字。其余的两个之中,一个是交字,一个是点字。说懂中文的人认识这两个字,是说他们知道这两个type。如果它们不呈现type,懂中文的人也无从知道它们底type,果然如此,它们当然也不是具某某type底凭借了。总而言之,样型与凭借彼此为用,无此亦无彼,有此才有彼。

无错版本在69书吧读!6=9+书_吧首发本小说。

正确内(容在%六九%书'吧读!{

b.翻译

1.译意与译味底分别。翻译大致说来有两种,一种是译意,另一种是译味。这里所谓译味,是把句子所有的各种情感上的意味,用不同种的语言文字表示出来,而所谓译意,就是把字句底意念上的意义,用不同种的语言文字表示出来。相当于某一方面的文字也许显而易见要译意,相当于某另一方面的文字也许显而易见要译味。可是有的时候,我们也许有究竟应当译意或应当译味的问题。在这情形之下,假如我们决定译意,我们免不了忽略味,或者假如我们决定译味,我们难免忽略意,究竟注重何者,当然要看所译的字句与译者底注重点。这我们根本不讨论。至于权衡轻重何取何舍,那是翻译工作上的问题,与本文不相干,也不是本书作者所能讨论的问题。

4.意义和寄托纠缠不清。字与句子底意义和其情感上的寄托既然纠缠在一块,要把它们分开来,有时容易,有时的确是很困难的。生活是综合的,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也许不会感觉到二者纠缠不清,因为我们根本就没有要求它们彼此分别清楚;有时我们简直要求它们混在一块,因为我们对于语言文字底欣赏大都是综合的。可是,有的时候我们的确要把这二者分别清楚。有的时候,我们要得到综合的欣赏而得不到,例如没有英国人底历史风俗习惯的人,要得到上条所说的那句话底丰富意味,就得不到。在用不同语言文字的人们,总有语言文字之间彼此隔膜的情形。普遍要免除此情形,须利用翻译。

4.字底第四条件。我们现在到了字底第四必要条件。以前我们提到三个必要条件。必要条件虽然都各必要,然而联合起来还不足以形成字。国旗是官觉呈现,有type与token底分别,有意义与情感上的寄托,然而国旗不是字,它所缺乏的必要条件是字与字之间的配合法中的职责,或地位或功用。这就是说,它不是语言文字中的份子。字底第四条件就是它是语言文字中的份子。这样的说法也许是绕圈子的,但是绕圈子是非常之难免的,也不一定是有害的。这一点前此已经谈到。

c.思议与语言文字

1.思议底历程中也许有语言文字底意味渗入。思议底内容是意念,概念,意思与命题。在讨论思想的那一章里,我们曾表示,在思想底历程中,思议底内容也许要有所寄托。这也许是思议者底缺点。也许没有这种寄托,大多数的思议无法进行。思议底内容或者寄托于意像,或者寄托于文字或符号。在思议历程中思到“红”,我们也许想到红,这就是说,所谓“红”这一意念也许寄托在红这一意像上面;思到无量也许要想到“无量”这两字或“∞”这一符号,这就是说,所谓“无量”这一意念也许要寄托在文字或符号上面。也许有用不着靠寄托而能思议的人,但我个人底意见觉得没有这样的人。利用寄托底程度似乎很有高低底不同。有些思议者也许不必多用这种寄托,有些则似乎非多用不行。寄托于意像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意像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所谓椅子也许寄托在椅子底意像上面,因此有时也许附带着太师椅底意味。寄托于文字与符号的意念,也许连带地渗入文字与符号底意味于意念中,中国人思到道也许附带着“道”字所引起的意味。照此说法,上段所论的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也许可以渗入到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中。因此,在思议底历程中,我们很可以连带地经验到意像与文字底意味。可是请注意,这是就思议底历程着想。

3.支配似乎是必要条件底支配。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人似乎是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这主张是说,无某种语言文字,即无某种思想。这当然就是说,某种语言文字是某种思想底必要条件。在这里我们不得不开始对语言文字与思想说几句解释的话。就语言说,我们至少有两方面的问题。一是语言文字所包括的范围,一是任何语言文字与某种语言文字底分别。就前一方面说,语言文字有广泛与窄狭底范围问题。算学底符号也可以说是语言文字,虽然它不是日常生活中的语言文字。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说的语言文字似乎不包括算学底符号,因为算学底符号没有以上几段所讨论的问题。我们可以把算学底符号撇开。就后一方面说,说语言文字支配思想,是说思想不能独立于某种语言文字呢?还是说它不能独立于一种语言文字呢?说它不能独立于一种语言文字,似乎只是说思想非有表示方式不可,而这也似乎不是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见。主张语言文字支配思想的人似乎是说,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支配思想。我们底问题也就是这样的问题。罗素底算学原理原来是用英文写的,后来觉得英文不行,才改用符号。思想的确要有表示的工具;可是,假如英文支配罗素底思想,他不应该有英文所不能或不容易表示的思想。我们底问题,不是思想是否独立于任何语言文字及符号,而是思想是否独立于某种日常生活中引用的语言文字。

5.哲学文字底另一种困难。以上是就意义虽能由翻译传达而意味不能由翻译传达这一方面着想。这也许还不是普通的情形,也许普通的情形是意念上的意义也难于翻译。哲学有一种情形不是普通所谓科学所常有的。科学不常引用日常生活所引用的字,即不得已而引用,它也用种种方式表示意义底不同。哲学似乎常用日常生活所常引用的字,却不给它们以日常生活中所有的意义,而又引用日常生活中的语言以表示意思,其结果是我们很容易把日常生活中的情感及意义渗入非常的意义。这种情形不但无分于东西而且差不多无分于古今。差不多到最近的多少年内,哲学上的表示方式才有点技术化。在这种情形之下,不但翻译困难而且就是在所谓本国文字也有困难。在(3)条所举的中国字中似乎就有这里所谈的问题,“性命天道”一方面有哲学上的意义,一方面又有日常生活中的意义。中国哲学对于中国人本来就有不容易懂的问题(英国哲学对于英国人也有同样的问题……)。在本国文字有这样的问题,翻译底问题更大。专就意念上的意义说,也许有思想因翻译而清楚的,但是,即令有这样的情形,它也少到可以不必顾虑的程度上去了。本段所讨论的问题引起思想与语言底问题,这我们在下节讨论。

3.句子底综合的意味。字有以上的情形,句子更是免不了。也许字有情感上的寄托其根据是句子有情感上的寄托;无论如何,句子有情感上的寄托。“礼禁未然之前”这句句子中的“礼”字决不只是仪式的礼,因为说仪式的礼禁未然之前就不容易满足我们理性上的要求,礼字底意义一定超过仪式的礼,我个人不懂这所谓礼是甚么,虽然如此,我仍然接受它,并且念到这句话时,情感似乎非常之丰富。“大江流日夜”这句句子似乎不只是说一条大河一天到晚在那里流而已,它能够引起思古的幽情。“thatwhichwecallarosebyanyothernamewouldsmellassweet”这样一句句子情感很丰富不只是有意念上的意义而已。

2.另一些句子就麻烦得多。有好些句子就麻烦得多;“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这几句话就不容易翻译。就英文说,“性,命,道”这几个字似乎就没有相当的英文字。用比较相近的字去译它,译出来的句子也许没有这几句句子所有的意义。这还可以说是有不能或不易翻译的字。有些句子没有一个字是不能翻译或不容易翻译的。前面已经谈到“大江流日夜”,这句子里没有一个特别的字,然而翻译起来,并不因此容易。又如“杏花细雨江南”也没有不能翻译的字,翻译起来也非常之困难。有舜庙对联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卿云烂兮糺缦缦兮”,这类句子何等庄严堂皇,念起来总不免悠然神往,可是,要翻译似乎就没有办法。这类的句子非常之多,而它们也不限于中文。a段所引的那英文句子也有这情形。徐志摩先生曾把那句话译成中文,我现在记不得他如何译法,我底印象是他没有成功。

c.句子

1.说出或写出的句子是所与。本段提出一些重复的问题。字与句子有同样的问题,对于字我们既然提出,对于句子也许不必提出。但是为避免读者忽略这些问题起见,本段特别重行提出一下。句子和字一样有官觉问题。不能说出来的句子不是交通工具,说出来或写出来的句子是官觉所与,前者是听觉所与,后者是视觉所与。意思底交换要靠句子,而句子底传达要靠它是官觉所与。不言而喻的情形当然有,但这总是利用形色状态,以为句子或意思底媒介。在这情形下,形色状态是符号,是官觉所与。要交换意思总得要利用官觉所与。我们用句子交换意思也要它是官觉所与。

4.就表示命题说,字或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不相干。以上论字底情感上的寄托。也许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更富,这一点我们不必顾虑到,我们所注重的,只是字与句子,都有种种不同的情感上的寄托而已。情感上的寄托,无论从字说或从句子说,都不是意念上的意义。我们在这里,对于语言文字的兴趣,在它表示命题,而就表示命题这一方面着想,字与句子底情感上的寄托都不相干。“大江”两字富有情感上的寄托,在“大江东去……”这几句话里,这情感非常之重要;可是,在“丁先生住在大江北岸”这一命题里,或这句子所表示的命题里,这情感不相干。小孩子念“二加二等于四”有时也有情感,并且某一种情感和命题底断定相干,例如“得到真理”底情感,可是,对于这类的命题,我们已经习惯于把不相干的情感撇开,所以很容易只见其在意念上表示命题而已。对于别的命题,情形也许复杂得多,也许我们不容易把不相干的情感撇开;虽然如此,我们仍得把它撇开才行。

2.字底哲意的情感。中国人对于道德仁义礼义廉耻,英国人对于lord,god大都有各自相应的情感。这里说的是对于字的情感,不是对于字所表示的意义的情感。假若只是后一方面的情感,则换一套字或样型之后,情感不受影响。换一套字之后,意义仍旧,而所寄托的情感可不一样。这些字——现在说的不是具这些字的句子只是这些字本身——因为宗教,因为历史,因为先圣遗说深中于人心,人们对于它们总有景仰之心。这种情感隐微地或强烈地动于中,其结果或者是怡然自得,或者是推己及人以世道人心为己任。说一时代世衰道微,也许只是一看法,也许有别的方面的事实上的象征,使人感觉到世衰道微,可是,世果衰道果微,至少有一情形,而这情形就是人们对于这些字减少了景仰之心。

2.配合法底不同。字底用法和字底配合法可以说是一件事。我们可以从配合法说起,表示配合法不同,某字在某配合之下,有某职责,这当然也就是说有某种用法。我们从用法说起,因为用法两字比较地近乎常识。字底用法不同也就是它底职责不同,这也就是说种类不同,而配合法也就是种类不同的字底配合法。字与字间底配合法可以无量,但事实上只有少数的配合法有用处,大多数的配合法毫无用处。我们可以举英文字母为例,字母底配合显而易见可以无量,可是有许多配合完全无用,例如aaa与aaaa彼此虽然不同,然而彼此都无用。大致说来,只有极少数的配合有用。从有用与无用着想,配合法大受限制。配合法不仅受有用无用底限制,可以有用的配合,也不必都用。除有用无用底限制外,还有别的限制。

c.翻译与意义及情感

1.对于某些句子我们习惯于把情感撇开。本段以句子为限,讨论底范围不及字也不及段或篇。有些句子底翻译毫无问题,例如“二加二等于四”。这样的句子不一定没有情感上的寄托。小孩背算学时,对于这类的句子,似乎有情感上的寄托。这情感也许是不大容易形容的,可是,小孩之有此情感似乎是事实。问题不在情感上的寄托之有无,而在成人之后,我们习惯于把这情感撇开。结果是这类句子可以译成英文法文……等等而不至于发生问题。就意念说,二之为二无分于不同的语言文字。据说张巡许远庙有对联云:“国士无双双国士,忠臣不二二忠臣”,也许我们对于这对联中的“双”与“二”都有情感上的寄托,可是,这与“二加二等于四”这一句句子毫不相干。从前有人说,某地有未开化土人,其所谓“一”实在是“五”,结果是其所谓“二”也就是“十”。请注意这不是概念底不同而是符号底不同。从我们底立场说,这些人把五叫作“一”,而从他们底立场说,我们把一叫作“五”而已。并且二加二依然等于四。

3.节令底影响。节令在人生是非常之重要的事。日常生活,一方面为礼教(普遍的用法,不止于中国底礼教)所拘,有些情感不能自然流露;另一方面为事务所束,也不能随时发泄。社会之有节令,可以说是给人民以解放底机会。各种各色的情感,得因节令而解放,所以人民对于节令本身也有情感。不但对于节令有情感,而且这情感也转移到表示节令的字上去。别的不说,“中秋”两字就给我们以一种美底感觉。中国留学生回到中国之后,产生许多奇怪的情形,这些我们都不必谈到。就本段底题目说,留学生对“耶稣圣诞节”,和对christmas,这两名称底感觉就大不一样,对于前者没有情感,对于后者有情感,而这情感与相信耶稣教与否毫不相干。这情感仍是风俗习惯方面的情感。

2.宇底综合的意味。以上所说的意义底清楚和多少是两件事。情形虽如此,而结果也许一样。如果我们不管以上的分别,我们也可以讨论意念上的意义与情感上的寄托问题。我们可以先从字说起。“青”字似乎就有问题。别人的反感如何我不敢说,我个人就感觉到青之为青就不容易思议,它究竟是甚么颜色,我就说不出来。但是妙处就在这里。如果我不去思议它,只让我所习惯的反感无阻碍地发展下去,我不但不感觉到不“懂”这个字,而且会情意怡然。又如“礼”字,这字非同小可。懂两国文字的人总会感觉到对于这个字没有办法。就我们这本书所谈的思议说,“礼”是不大容易思议的。从前的中国人也许“懂”这个字的多,想来也有不懂得它的;但是无论懂与不懂,礼字对于他们会引起恭敬景仰底意味。这样的字在各国文字都有,不仅是中国文字有这样的字而已。

3.字底意义和意念底意义底不同。字底意义和意念底意义是两件事。这在第六章已经提出。我们现在重复地说几句。字底意义不是字,虽然在字典中我们没有法子表示字底意义,只得用字来表示字底意义。意念的意义仍是意念。对于后者我们曾说,有逻辑的意义,有非逻辑的意义。这两意义底分别,前此已经讨论过,此处不赘。字底意义没有这分别。意念底意义是意念本身底关联,意念不是我们可以给它以定义的。字底意义不是自然的。就既成的用法说,字底意义是约定俗成的。字典中所列举的字底意义都可以说是在历史约定俗成底结果。就未成而正在引用说,字底意义也许自我作始。后者就是自由或自动的定义。大致说来,对于用字法,我们有自由权,我们可以从俗也可以离俗,不过要表示清楚而已。这和意念底意义大不一样。对于意念底意义,我们根本没有自由。此所以未定字底用法之前,我们有自由,我们可以随便引用,而在既定之后,我们没有自由,我们只能跟着意念底意义走。即以“和”而论,在未决定用这一符号之前,我们可以考虑我们是否愿意引用此符号这一类的问题;可是,在既经引用以表示实值蕴涵之后,它就表示实值蕴涵,而对于实值蕴涵这一意念,我们毫无自由可言。

二、字底蕴藏

1.语言与命题底关系。命题是思议底内容之一。它不是思议底对象,也不是语言。它底组合成分是意念或概念。从一方面说,它总是普遍的。对于特殊的命题,以后讨论命题时会特别地提出讨论,此处不提。普遍的意念上的组合不是情感,而组合底工具也不是情感;也许有情感寄托在这组合身上,这组合本身决不是情感。命题既是思议内容之一,当然不是想像底内容,也许有时我们须把命题寄托在想像上,我们才能思议到它。我们以后专章讨论命题,此处不多谈。本段底题材仍是语言,不过在这里我们要注重语言与命题底关系而已。

2.表示命题的句子不是它底情感上的寄托。上面曾说到句子有好几种。有表情的句子,有问话的句子,有达意的句子。在达意的句子之中,有陈述事实或理论的句子。这些句子也许都有情感上的寄托,有的也许寄托多,有的也许寄托少。但根据(1)条底讨论,命题既不是情感,它当然不是表示它的句子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这里不是说表示命题的句子没有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即小孩念“二加二等于四”,似乎也有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只说表示命题的句子所表示的命题,不是这句子所有的情感上的寄托。命题既不是想像底内容,它也不是表示命题的句子所能引起的想像。结果是命题只能是表示命题的句子所有的意念上的意义。或者说,只有句子底意念上的意义才能是命题,虽然它不一定是命题。

2.意义之外的蕴藏。以上是就字底意念上的意义而说的。字不只有意义而已,它还有我们在这里叫作蕴藏的种种等等。就字说,字有蕴藏,就用字者说,我们也许要说,我们有情感上的寄托。字在情感上起作用是毫无疑义的。情感上的寄托有好几种,这在以下三段里提出讨论。最无关紧要的是对样型发生情感,而不是对于字底意义连带地发生的情感。在中文有好些字使人喜欢,我个人就相当的喜欢某某字。也许在写的方面我们对于某字感觉到快感,或在看的方面我对于某字能够得到美感,无论如何,有时我们对于样型有情感,而此情感也左右我们底用字法。有时有两个字在某种情形下都可以引用,然而因为我们对于某一字底样型有好感,我们用某一字而舍另一字,例如佳与好有时可以同样地用,然而喜欢佳字样型的人也许取佳而舍好,喜欢好字样型的人也许取好而舍佳。这只是就喜欢样型而说,至于其它的情感上的问题,现在都不必谈到。

3.意味和意念图案或结构不相干。意念与意味,从结构或图案说,都是不相干的。在历程中,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也许有寄托,也许因此寄托而得到不同的意味,意味也许有多有少,也许有些是我们所欣赏,也许有些是我们所厌恶的;无论如何,从图案或结构着想,是不相干的。所谓四方这一概念或意念,只是它本身而已,对于它,也许我们已经习惯于把意味撇开。其它的意念都是应该把意味撇开的。所谓兰花,也许因寄托而对于不同社会的人有不同的意味,也许我们不习惯于把此意味撇开,然而从图案或结构着想,它是应该撇开的。学植物学的人就把这意味撇开。就意念,概念,意思,命题底结构说,它们与意味都是不相干的。事实上我们有能把意味撇开的意念,概念,意思,命题,例如前此已经提到的“二加二等于四”,也有我们不容易甚或至于不能把意味撇开的思议底内容,但这是我们底短处而已。总而言之,思议和语言底关系与想像和语言底关系不一样。想像也许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思议不受某种语言文字底支配;它也许不能离开一种语言文字,而它应该是可以离开某种语言文字的。

1.各种情感的寄托。上段表示字有蕴藏,并且把一部分的蕴藏提出。这方面的蕴藏,我们不预备从长讨论。本节所注重的蕴藏是情感上的寄托。有语言文字者不但有语言文字而已,也有历史,环境,风俗,习惯……等等,而这些东西致使用语言文字者把情感寄托到语言文字上去。这种情感上的寄托,我们可以暂时分作三种,一种是哲意的,一种是诗意的,一种是普通的。本段讨论第一种,就哲学说,哲意的情感当然重要,情感上的寄托有公有私。公是一语言社会之所共有,私是一语言团体中某某之所独有。虽然谈情感我们不易谈公,然而本节我们论不及私。

2.生活方式底影响。在农业社会,聚族而居,自给自足底情形下,离别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其结果是“别矣”两个字,给我们底意味,不止于在工业社会离别时所有的情感。因为离别是一件了不得的事体,就有“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那样的话,而“他乡故乡”这几个字,也使我们底情感油然而生。如果就字面上的意义,把“十里长亭”几个字翻译成英文,其结果一定是索然无味。社会制度当然也给字以各种不同的情感上的寄托。中国人对于“父子”两字所有的情感,决不是英美人对于“fatherandson”这几个字所有的。从前的中国人对于“君”字所有的情感,现在的中国人已经没有了,英国人对于“king”这一字的情感,美国人早就没有了,或者说,美国人根本就没有。制度不同,字所引起的情感上的意味有时也不同。可举的例子非常之多,我们不必再举。

2.译意底根据是同一的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题。译意底根据是意念或概念。这二者都是思议底内容。所思都是普遍的。普遍的意念无分于特殊的时空,当然也无分于不同的语言文字或引用不同语言文字的人。尽管所引用的语言文字不同而所思是一样的。如果不是一样的,则根本无所思,只有所想而已,这就是说,所牵扯的不是思议而是想像。单就思议底内容说,或单就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题说,不同的语言文字不影响到思议底内容。译意应该是比较容易的事。当然翻译者要懂得,真正懂得,两种语言文字,至少两种语言文字。语言文字虽不同种,然而各有各的结构,各遵守各底文法,表示意念或概念意思或命题。懂得两种语言文字的人,可以在该两种语言文字中,得到共同的意义。这也就是说,如果他在一语言文字中得到意念或意思,他可以用另一语言文字表示。这就是译意。也许意念不是用两种语言文字的人所共有的;在此情形下,或者是我们根本不能译,或者要译时非大绕其圈子不可。

2.支配似乎不是充分条件底支配。可是,这两方面的情形极不一样。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或思想受语言文字底影响的人不一定就想到这二者底分别。我个人似乎没有碰见过以语言文字为思想底充分条件的人。这似乎是不容易主张的。以中国语言文字为中国人底思想底充分条件的人,实在是主张有中国语言文字,就有中国人底思想,这当然不是说,有中国语言文字,才有中国底思想。这样的主张不是主张思想受语言文字底支配的人所要表示的意见。反过来,这实在是说,没有中国底思想,就没有中国语言文字。这实在等于说,“先”有思想,然后才有语言文字,而这似乎是表示,在某种意义之下的“支配”,思想支配语言文字。可见,充分条件的影响不是主张思想不能独立于语言文字的人所谓语言文字底影响。

2.诗差不多不能翻译。诗差不多是不能翻译的。诗之所重,即不完全在味,也一大部分在味。即有时我们注重意,我们也似乎是想因意得味。我们可以引用王静安先生底名词说,诗所要传达的是意境。所谓意境似乎不是意念上的意义,而是境界上的意味。这意境更是不能独立于历史、风俗、习惯、环境、山河、城市……等等。没有这一方面的经验,意识,体会,意境是得不到的。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诗中的意境大都是“特殊”的。我不大愿意用这两字,可是,我想不到别的字。这本书里的特殊两字总牵扯到具体,或者说总牵扯到普通所谓东西或事体,而在本条特殊两字没有这意思。诗底意境当然可以用普遍的字眼去形容,但是念诗的人所得到的意味,并不寄托在这普遍的情形上面,而实在是寄托在诗对于他所引起的,他自己经验中所供给的,类似特殊的意像上面。即以“千山鸟飞绝”那首诗而论,每一字都有普遍的意义,如果我们根据普遍的意义去“思议”,对于这首诗所能有的意味就会跟着鸟而飞绝了。诗既有此特殊的意境,它底意味大都是不容易以言传的。用本国文去传达本国诗底意境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何况用别种文字去表示它。大致说来,译诗总牵扯到重复的创作。

3.对于样型的情感。上条虽从字的样型着想,然而没有分别形态与声音,或者说没有分别视觉样型与听觉样型。样型既然可以引起情感,当然有意味。从样型所引起的意味说,听觉样型也许比视觉样型更为丰富。从一方面着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从交换说,视觉样型可以说是“间接”的,听觉样型可以说是直接的;前者可以利用纸笔墨那样的中立工具,而后者直接地附带着说话者底情感。通信不如面谈,除详细外,还有直接引起情感底好处或坏处。我们在这里所注意的,尚只在这一点而已。有些字底写出来的样型,尚不如说出来的样型来得动人。从研究哲学的人们着想,logos这字写出来的样型,似乎不如说出来的样型,来得高崇优越。对于崇拜民主政治的人,democracy这一字,写出来不如说出来得动人情感。其所以如此的理由也许很多,本条所说的直接间接底分别也是理由之一。

b.文法

1.可以理解的约定俗成的配合法。文法就是可以理解的约定俗成的字底配合法。如果我们不愿意绕圈子,我们可以说是符号底配合法,如此说法,在文法中的符号才是字。文法底重要于此可见。文法有简单,有复杂,有时由简单发展到复杂,有时由复杂回转到简单。有习惯成分比较多而规律成分比较少的,有习惯成分比较地少而规律成分比较地多的;有守法的成分比较地多而例外的成分比较地少的,也有守法的成分比较地少而例外的成分比较地多的。凡此种种都是语言文字学家底问题,我们不能讨论也不必讨论。

a.情感上的寄托与意念上的意义

2.一语文底意味要靠习于引用该语文底生活环境。字句底情感不仅要长时期底引用才能得到,而且要习惯于同样环境,或同样社会底生活状况之下,才能得到。学外国语言文字不特要青年时学才容易好,而且要入其国,知其俗,才容易好。中年以后学外国文本来就不大行,即有时勉强成功,大都也不过是写出文法上没有问题的句子,或说出文法上没有错误的话而已。他也许懂得字句底意义,可是,他不容易得到字句底味道。在外国生长的人的确不同,他也许不懂该国语言底文法,可是,如果他的确习惯于该国底社会生活状况,他的确可以得到该国语言文字底情调。只懂本国语言文字的人底情绪,为本国文字所包办,即令他到外国去,他依然是局外人,他总难免那自外于该国社会底趋势。他当然得不到该国文字底意味。只懂外国文字底意义的人,假如有这样的人,也就得不到该文字底意味。意像底意味也有同样的情形。不习于工厂生活的,当然可以有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这意像也许只有人声嘈杂的味道,也许是使他厌恶的,假如他是主张工业化的人,这意像也许使他喜欢;可是,他不容易得到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所有的对于工厂生活的意像底意味。能从工厂生活底意像得到诗意或画意的人,恐怕总是习惯于工厂生活的人。意像与字句底意味似乎是综合的生活所供给的。这意味也似乎只能在综合的生活中去求。

d.字与共相

1.共殊和样型与凭借底分别。上段提到字底样型与凭借,a段又注重字是官觉呈现或所与。这使我们想到所与呈现特殊和显示普遍底问题。当前一呈现或所与我们叫作“山”,另一呈现或所与我们叫作“树”。普通我们不把当前呈现的山叫作凭借,不把山之为山叫作样型,不把当前呈现的树叫作凭借,不把树之为树叫作样型。普通我们说前者是特殊的,后者是普遍的,或前者是个体,后者是共相。对于字我们不说,就凭借说,字是个体,或就样型说,字是共相。别的东西有共殊,字也有共殊;它们虽同样地有共有殊,然而凭借与样型底共殊不是同样的共殊。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