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这是明辨无误的杀心!吴定缘眼神一闪,铁尺顺手往回一送,“铛”的一声,尺面正好挡住了刀尖的进击。他没任何迟疑,身子左旋,右拳直直砸向袭击者的面门。高个儿军汉完全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猛,鼻子登时被砸得鲜血迸流,整个人朝后倒去。
吴定缘一击得手,右肩顺势朝前一撞,把犯人朝对面的矮个儿军汉推去。犯人双臂受缚,踉跄朝前,一下子扑到矮个儿军汉的怀里。
趁着两人纠缠的空当,吴定缘完成了转身,疾步向前,从矮个儿军汉腰间抽出佩刀,“扑哧”一声直接捅进他的胸膛侧面,随后立刻拔出。犯人和军汉同时软软倒地,那高个儿军汉才从眩晕中恢复过来。他大吼一声,挥刀砍过来。可吴定缘已完全拔出了刀,直接旋身格挡。
两刃相交,登时火花四溅。高个儿军汉本以为吴定缘是个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废物,现在才惊骇地发现,对方居然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技击老手。
这片刻的失神,对吴定缘来说已经足够。他用雁翎刀格挡本是幌子,左手铁尺已从下盘悄然递进,正戳在对方腰眼。高个儿军汉疼得“嗷”了一声,动作一霎变形,随即发出一声惨呼,因为雁翎刀的刀刃在他脖颈处抹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鲜血喷出数尺之远。
从动手到结束,这一番攻防只持续了几个呼吸,可谓行云流水。吴定缘把雁翎刀插在河滩上,半跪在地,胸口喘息不定。他长期酗酒导致体力有限,只能趁对方心存轻蔑时放手抢攻。倘若陷入对峙,他以一敌二可没有胜算。
这两个军汉肯定是炸船者的同伙,他们沿河搜查,是要将可能存在的宝船幸存者灭口。如今敌人已然毙命,可吴定缘的脸上并没有任何欣喜,反而浮现出浓浓的悔意。
前一阵子总是地震,正阳门被震塌了一截门楼拱顶,城门关不牢,现在正在修葺中。灰黑色的城门前搭着密密麻麻的竹架子,门廊下堆满了泥浆盆子和青砖,两扇刚刚卸下门轴的大铁门斜倚在门洞旁边,露出一个大大的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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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谦出身钱塘于氏,最听不得被人说是钻营小人。他嗓门本来就洪亮,加上情绪激荡,竟震得天花板的灰尘都抖搂下来几缕。吴定缘嗤笑一声,斜眼乜着他,不再说什么。
出了如此大的事,吴不平身为总捕头怎么可能还留在长安街,一定第一时间赶去东水关现场。
归根到底,还得先找到老爹。
因此当这支队伍走到桥头,不得不让队形稍做变换。簇拥在前方的护卫让开路面,先让三保太监和那顶阔轿从两座石狮中间的狭窄通道走过,他们再从两侧过道跟上去。
一大群守军和工匠聚在城门前,惶恐地交头接耳。就连督工和城门将军都心神不宁,一直朝西边眺望。他们应该也听到那巨大的爆炸声了,只是还不知道事情有多严重。
蓄积已久的愤懑,猛然从犯人嘴里喷泻而出:“你们这些老獾叼的杀才!没眼色的驴狗卵子!我是大明太子!大明太子!快放开我!不然诛尔等三族!不,九族!十族!”小行人双眸一闪,赶紧将他从地上搀起,解开束手的绳子,然后一撩袍边跪倒在地,口称“殿下”。
吴定缘望着不远处的巍峨城墙,那连绵的墙垣背后仿佛涌现出了无穷恶意,像阴云一样迅速遮蔽了整个留都的天空。他意识到,一时心软救下的这个家伙,让自己陷入一片危险的泥沼。
至于其他衙署,也是同样问题。
他现在手握着一名朝廷钦犯,居然无处可以解送。
吴定缘依旧垂着头,嘶声回道。这个刻薄的反应让于谦皱了皱眉头。他走近一步,道:“太子骤经大变,神志未复,又不是故意陷害你。你快把太子落水前后之事,给我详详细细地说一遍,不要有半点遗漏。”
朱瞻基眉头轻皱,道:“他们如今身在何处?”于谦回道:“两位皆在东水关码头迎候殿下,目前情形……呃,尚不清楚。殿下万金之躯,得天独眷,宜遣人先行询问,待两位镇守前来接应为宜。”
那些连太子宝船都敢炸毁的狂徒,岂会容忍唯一的人证被带回官府,一定欲除之而后快。
于谦动弹不得,那副大嗓门却堵不住,“快退”二字的声量从石狮子旁一直传到玄津桥顶。三保太监听到声音,只是微微回了一下头,继续向前。他旁边那顶黄绸阔轿的轿帘,却兀然被一只手掀开。
他极其鄙夷吴定缘一遇到危险便推卸责任的做法,但很认同其判断——这个幕后策划者显然是要把太子和南京官场一网打尽,其野心之大、规划之周密、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吴定缘看着那些救援队伍,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吴定缘大概听明白了。这官员应该是南京行人司的一个行人。宝船爆炸之后,他跑到隔壁锦衣卫这里,要求他们不要去码头救援,而是马上展开调查。
老千户知道把此人留在现场,只会让太子尴尬,喝令道:“把此人先投进内狱,容后再审!”小旗们发一声喊,连拖带拽把吴定缘带到后院去了。看着那莽汉的身影消失,老千户这才亲自从院内掇出一张圈椅,讨好地请太子暂且歇息。
南京的行人司只是一个闲置空署,在这里注定升迁无望,无非混吃等死而已。南京城里那么多高官,轮得着你一个冷衙门的小角色忧心国事?这小行人八成是吃陈年禄米吃得脑壳坏掉了。
在迁都之前,正阳门是皇城外郭的正门,因此修建得格外宏阔,门洞宽可容两车并行,地覆石板,两侧青砖贴边,上顶用上好的青条石砌成。不过,此时正值修葺,门口堆放着各种营造杂物,遮去了大半边光线。
于谦略扶一下幞头,把腰间的乌角带提了提,举步从惶恐不安的人群中快步穿过去,钻进一条小巷子里。他来南京已有数年,对城内地理轻车熟路,知道哪里有捷径可走。不消两炷香的工夫,于谦已经跑到了西皇城根南街的中段。
吴定缘笑道:“好,好,皇上和太子最爱听的就是这话。你把握好了机会,一步登天,须不是小杏仁了。”于谦仿佛受到侮辱似的,揪住他衣襟大声道:“别把每个人都想得像你那么龌龊!我于谦虽然官卑位贱,却不是幸进之徒!”
小官连忙回道:“微臣是南京行人司行人,于谦。”他说这话时声音洪亮,双眸熠闪。那老千户暗自不屑,你三十岁不到就混在一个养老的冷衙门,不知有什么可自豪的。朱瞻基点点头,说了一句“你很好”,便不言语了。于谦趁机道:“如今城内形势未靖,还请殿下暂且驻跸于此,待襄城伯、三保太监有回话过来,再动不迟。”
吴定缘把他在扇骨台的遭遇约略一说,但为了避免麻烦,没提那两个杀手的事。锦衣卫们惯于缉事,立刻明白此人的形迹确实可疑。老千户正要走近细问,那小行人却抢先凑到跟前,皱眉端详片刻,伸手把麻核从犯人嘴里抠出来。
他一踏上街面,伸着脖子朝北边看去,只见烟尘滚滚,前方一百多步开外,一支队伍正匆匆移动着。
不过,眼下尚不是松懈之时。于谦认为,吴定缘遭遇两名旗兵袭击这条线索很重要,必须尽快让高层知道才行,便讨来一副纸笔。
队伍之中,最醒目的是一匹枣红色的青海大马,上头的骑士头顶高丽冠、身披猩红大氅,无论马背如何起伏,双肩始终稳稳不动。在他身边,还有一抬黄绸阔轿,抬轿的却不是轿夫,而是几个身披彩肩的号手。
突然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像毒蛇的牙齿一样狠狠钉在他心脏上。于谦的耳边,蓦然响起吴定缘那淡淡的声音:“今天,可还没过完呢。”
吴定缘往里走上七八步,周围便暗了下来,状如深隧一般。此时外头是五月天气,可城门洞里还一片凉沁沁,有丝丝缕缕的阴气从砖缝与地隙中钻出来,缠腿而上。
那个在马上的高大身影,想必就是三保太监郑和;而他旁边的阔轿之内,只可能是当今太子朱瞻基。
早知道就该让他淹死在秦淮河里,吴定缘不无遗憾地想。
可惜世上并无后悔药,吴定缘叹了口气,动手把高、矮两个军汉的尸体抛入水中,然后把犯人从地上拎起来。事已至此,赏钱什么的已经无所谓了,这家伙会惹来无数追杀,尽快把这烫手山芋送出去最好。
也就是说,太子至少现在很安全。
于谦不敢打扰太子,一个人骤逢大变,需要一些时间来静待消化。他走到旁边一个副千户前,说给太子端杯热茶去,最好搁点压惊的酸枣或柏子仁。副千户眼睛一瞪,心想你算哪根葱在锦衣卫指手画脚,可又一想,太子刚夸过这家伙“你很好”,只得悻悻转身,喝令旁人去泡。
于谦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对方衣襟,冷笑道:“你也莫装糊涂。一个应天府的捕吏拿住炸船疑犯,不交给本管府上邀功,却白白送到锦衣卫门口,分明是觉得有性命之忧,想要置身事外。你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刚才却没说,对也不对?”
这里只是作临时周转犯人之用,牢房大多空着,虽然脏了点,怨气倒不算浓郁。小旗见快走到了,好心提醒道:“你问话时可离得远些,免得被这篾篙子沾上赖痞气。”
一番话听完,于谦对这个惫懒捕吏倒真是刮目相看。这家伙的谈吐虽然粗鄙,但分析起事端来,简洁精准,切中肯綮,就是积年老吏也未必有这种见识。那个小旗嘴里的“篾篙子”,居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精明人。
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城门洞子里,无论来路还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头顶,生死悬于一线。这带有某种讽刺意味的不祥谶兆,竟令吴定缘一时入了神。据说,人在面对注定的死亡威胁时,不会移开视线,反而会一直盯着。那种随时可能被砸成一摊肉泥的想象,居然让他皮肤浮起一层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的鸡皮疙瘩。
这年轻官员二十七八岁,身材不算高大,但鼻梁硬直,眉角飞扬,尤其下巴特别方正,一抿起嘴来,整个面相顽若坚石。
吴定缘懒得听他们争吵,使劲咳嗽了一声。
于谦听说接走太子的是郑和,不由得长出一口气。郑和是永乐老臣,其人忠直耿介,兼有韬略,几次下西洋的壮举攒下巨大声望。只要有他这尊山岳镇着,南京城乱不起来。
这几套城防班底各有统属,平日互不买账。东水关码头这一炸,一干高层灰飞烟灭,诸多衙署群龙无首。整个南京城,已经完全瘫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