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阿
塞外一天冷似一天,天色也暗得越发早。天边一只孤鹰飞掠而过,淡淡的影子在地上一点,就和水波一样消弭了。张芝对着二本薄书急得焦头烂额。今天教书的杨先生出门办事,不用背《诗》,他祖父张稷就拿了两本刀谱,叫他全背下来。
这两本刀谱不知藏了多少年,书页里尽是粉屑尘埃,一摸就是一手的灰。一本记了十式刀法,一本记了十二式步法,图画心诀都完好无缺,唯独封面一个字也没有。张芝明知道自己背不下来,又不得不坐在这里应付,心里焦躁烦闷,将两本书到处摆弄。无意间就将封面对着光,看见里面隐约有些笔画,写着“三忘刀法”。
三忘又是哪三忘?为什么要忘?张芝想不明白,也不敢去问祖父,将书“啪”一声摊开在院中桌上,凝神挥弄手中木刀。院里一棵细矮杉树被秋风并刀风激得枯枝乱颤,簌簌落下几片干瘪的叶子。
练了一刻,他母亲拉珍从屋里小跑过来,一边喊道:“儿,喝点儿再练!“她手上端了银壶,有一绺细细的白烟从壶口散出来。张芝接来就往嘴里灌,拉珍忙连声劝他:"烫,烫,慢点儿。"
张芝一口酥油茶还没吞进肚里,就听见背后张稷凉凉地说:“要是我可没心思喝茶。
拉珍发怒道:“大冷天的,喝点热茶暖暖,有什么不行?”
张稷与她素来不合,自然又反唇相讥:“汉人生来要做英雄,吐蕃男子则个个软蛋,连点风也受不住。”张芝一半是汉一半是蕃,听他们吵吵嚷嚷,谁也帮不了,只得当没听见地挥刀。
到得夜里,张稷查他功课。张芝练会了一半的刀法,步法半点没记住,在门外罚跪。夜里虫蛾侵。袭,张芝一面摇头摆手地驱赶虫子,一面念叨叨地背脚下方位。忽然背后一亮,拉珍从屋里溜出来,笑道:“这么难背?”
张芝正背得头昏脑胀,连忙点头。拉珍又问:"刀法难,还是步子难?"
张芝随口道:"这步法虽有口诀可背,但变化太多,背口诀我也难以记住。而刀法全是动作,我已记了一半了。”
“这便好办,”拉珍听了一拍手,"正巧我也不认得汉字,绝不会偷你家武功,你将刀谱借我一晚上,明天我保准那老头子刁难不了你。"张芝半信半疑,把步法那一本拿给她,又换了刀法默记。翌日清早,拉珍敲门进来,眼眶揉得红红的,手中拿了一件张芝的汉人外袍,道:“你瞧。"张芝接过来翻看,正觉不出变化,拉珍扯过左袖,把那面料斜斜迎着光:“我在这儿绣了字,对着光就能看见。”
他仔细一看,果然袖上用同色丝线绣了口诀,对光时方能看见丝线凸出,顿时大喜过望。
平时张芝起床,先要在院子里练挥刀两百下才许去做别的。而张稷往往就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看,像鹰盯着猎物一样。到张芝练完了,他也不评价,稍微点头就算过了。今天张芝拿着木刀走进院子,张稷却不在院里。
这两百下挥刀若没有张稷的计数,是一刀都不能算的。张芝怕一会又被抽背刀谱,干脆拿刀比划起来。正练得通体舒畅,突然听见背后一声暴喝,吓得他险些握不住刀柄。张稷白发糟乱,鼻孔翕张,怒道:“谁许你练这个?”
张芝还从未见过祖父如此暴怒的模样,抖抖索索地说:“昨、昨日。"
"昨日许你练,今日许你练了?"张稷挥手将他手里木刀打落,又扬手照他脸上打了一记耳光,道:“姓杨的呢,滚去找他念书!”
"杨先生昨天出门了,今日还回不来,”张芝脸上发烫,想必是肿了。他怨怕交加,仍旧不敢和张稷顶嘴。张稷听了却微微一愣,喃喃道:“出门了?”
张芝低下头答:“是。”
一双粗糙苍老的手摸上他脸颊,在方才打肿的指痕上揉了揉。他抬头看去,张稷已经平静下来板着脸道:"算了,你继续练刀罢。"
才挥了两下,张稷道:“练练昨天学的。”
张芝心想:方才不是你骂人么?他没有收招,双手仍将木刀高举起来,泄愤一样重重劈在地上,劈完了才练起昨天的招式。祖父像个雕塑似的,不声不响。有些时候张芝明知道自己练错了,张稷也并不出言指点或是责骂,弄得他心里惴惴。
张稷年事已高,看了一会便熬不住,回屋歇息。他不曾叫张芝停下来,张芝就在院子里胡乱比划,日光就像引风吹火一样渐渐亮了。又练了些许时辰,院子外边传来马嘶车响的声音。张芝丢下木刀跑出去看,只见家里小厮正搀着一个面白体宽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
“爹!”张芝迎上去叫道。
张留已许多个月没有回家,在西域风沙之中竟也没有消瘦。如今他比在中原做童生那会儿发福了两圈,越来越有商人模样。见着张芝,他也不过略微点头,径自往屋里走。张芝追了两步,觉得父亲没有搭理他的样子,心里又是疑惑又是委屈,闷闷不乐地捡起木刀。
“儿啊,为什么不进去见父亲?”拉珍匆匆地小跑出来,手指尖兀自挂着水珠。
“哦,”张芝不忍拂她的兴,跟着她回屋去了。
这一整天杨先生都没回来,张芝记事以来还是头一次过这样游手好闲的日子。拉珍穿了一条五彩邦典,比往常的那条鲜亮。她前前后后地忙活,每次路过无所事事的张芝就眯起眼睛冲他笑一下,有时手里拿着刚炸的果子、薄饼,悄悄地喂给他吃。
第二天张芝早早爬起来,叶芽似的一轮新月还高高挂在枝稍。张稷又没醒,张芝害怕他祖父昨天暴怒的样子,只拿着木刀乱舞一气。他仿着记忆中见过那些吐蕃武士的模样,出一刀就“嗬”地喊一声,出了一身大汗。他舞得兴起,旁边传来哼笑声,他才发现张留带回来的小厮就站在旁边。这小厮穿着下人的衣服,并不起眼。张芝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他是个陌生面孔。他以为这人找不着房间,好心问道:“你迷路了么?”
"老爷让我叫你过去,”小厮没有回他的话,反倒很好笑似的瞧了他一眼。偏偏他眼里含冰,笑起来阴森森的,看了使人背后发凉。张芝不想和他说话,跟着小厮进了他父亲的屋子,照例问过安。
房间里点了两盏昏暗的灯,各种暗影都格外大和深。其中轮廓最大的影子就是张留本人,远远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他见到张芝衣衫湿透,不满道:“又学那些没用的东西。”
张芝腹诽:这也不是我自己要学的。面上还是诺诺地点了头。
“练了些甚么,都使来看看,”张留又说。
张芝有些诧异。他父亲自小经脉阻塞,一点儿武也练不了,对他的进展从来都毫无兴趣。他生怕父亲也拿刀谱考他,干脆假作什么招式都没练过,扬起双手作了个持刀的动作,朝前狠劈。
旁边那个不甚规矩的下人又嗤笑了一声。张留皱着眉头,瞧了那下人一眼,转回来问:“只练了这个?"
“是,”张芝说。
“你练刀练了多久了?”张留又问。
张芝五岁开始练挥刀,练到如今十二岁,正是七年。他如实答了,张留又看了一眼旁边下人,叹了口气,道:“功课呢,可曾落下了?”
“没有,除这两日杨先生出门去了,别的时间天天在念书,”张芝回答。
“学到什么了,”张留问他。
张芝站在底下,悄悄瞥了一眼张留的神情。张留神色恹恹,额上出了点点薄汗,嘴唇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张芝觉得他心不在焉,于是简单答道:“学到《诗》了。”
"《诗》有三百首,”张留道,“一首都不会背吗?”
“会背,”张芝连忙道,“学到《荡》了。”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张留好像很疲惫,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叹道。
张芝等了一会,父亲没有别的话说,他只好硬着头皮背起来。杨先生不在的日子里他一个字也没有看,《荡》讲过的已经模糊了些,没讲过的忘得更多。他凭着一点残存的记忆,磕磕绊绊地总算是背完了。
“嗯,”张芝背完好一会儿,张留终于点了头,又问,“句读释义,全都教了?”
“学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杨先生就走了,”张芝说。
张留沉吟道:"那我与你讲剩下的罢。”过了半晌,他仍垂着眼睛不说话。张芝试探着提醒道:
“小大近丧?”
"是了,"张留说,"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内奰于中国,覃及鬼方。鬼方,鬼方就是这里,风沙没完没了,土地什么都种不出来。"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一声尖利的女人叫喊。那个沉默了许久的下人咧开嘴,哂道:“鬼叫。”张留不为所动,如同没有听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