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卿 - 飞鸿踏雪琐忆十轮伏影刀 - 相荷明玉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第四章卿

张稷的高烧几天都没有退,张芝只叫他静养着,自己每天啃野果充饥。这日张芝醒来就见到张稷坐在地上,脸色比之前好看许多。他凑上去摸张稷额头,已经不再烫了,于是喜道:“祖父,你好了!”

伤脚上缠的破布枝条被张稷全拆下来,远远地扔出去。他盯着脚皱眉:“还是动不了。"

“不妨事,”张芝说,“教教我怎么捕兔子罢。”

这几天他天天吃野果,只觉自己浑身都散发着一股野果腐烂的味道,嗓子眼里也被果子的酸汁烧得难受。他以为张稷有些猎户的手段,能教他编个陷阱。结果张稷道:"你捡几粒石头站在高处,见着兔子跑动就照它眼睛打。"

张芝目瞪口呆,张稷看他这副样子,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又道:"手劲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

太重了让它听见风声,太轻了它死不掉。”

打兔子的技巧学不来,野果还是要采的。张芝不知摔了多少跤,练得了爬树攀岩的本事。在山路上飞奔,就像只小猴一样。他卷起袖子免叫树皮把布料磨烂,双脚夹着树干一蹬,就攀住了低处的枝桠。再如走阶梯一样层层向上,不多时就爬到树梢。往下俯瞰,果然有些草丛在轻轻颤动,想必就是些兔和啮鼠在啃食枯草。只恨他学不会以石代箭的猎法,只能白白看着。

就在这时,天上俯冲下来一道黑影,正正落在方才颤动的草丛上。那黑影两只翅膀扑腾几下,低下头在草里啄着什么,原来是只鹰。张芝大喜,手里扣了一把果子,朝鹰的方向扔去,叱道:"走!走!"一边翻身跳下大树。他怕鹰将兔子抓稳了飞走,急急忙忙跑过去。忽然耳边听到两声犬吠,底下传来隐隐人声。他心里一凛,伏在巨石后面,朝下望去。张芝自小眼力很好,兼之相隔不太远,隐约能看清来人的面目。这人牵一条黄狗,眉眼有些眼熟,偏偏张芝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为靠近一点,往下走了几步,蹲在岩壁中央凸出来的石头上看,突然明白过来——这不就是父亲身边的小厮么!张芝站直身子,就要朝他们呼叫挥手,心里又觉得不对。

上次见到这人时,他还穿着一件下人的衣衫。如今上下穿的都是漆黑的劲装。张芝顿时浑身发冷。当时从房梁上跃下来要杀他们的刺客,似乎穿的也正是这样一套装束。他趁那黄狗还在左闻右嗅,赶紧又攀回巨石背面藏起来。

那狗在底下汪汪地吠叫,他心脏狂跳,贴在石头上深深吸气。等那狗终于不叫了,张芝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正好对上那人的目光。明明离得远,五官都不过一团色块,他却觉得那人眼睛里杀气横人生,好像一把逼在眼前的刀。

他也不清楚那人究竟有没有看见他,不敢托大,一路弯着身子狂奔回去。张稷端坐在地上,看他惊慌失措,问道:“做什么这么急急忙忙的?"

张芝喘道:“他……他们来了!”“他们看到你了?"张稷挑眉问。

张芝慌忙点头,说道:“只有一个人,带着一只狗。”

张稷听了,闭上眼睛,不再发问。过了一会,张芝忍不住问道:"祖父,我们怎么办?"

“等死,”张稷道。

“他们只有一个人,”张芝大声争辩。

张稷斜了一眼,说:“你叫得再大声些,就死得更早些,”又道,“他既敢单枪匹马地来找我,必定是这群人里武功最强的一个。我现在动弹不得,当然没什么好说的。"

张芝不死心,问:“那祖父若是没有受伤,能打得过他么?”

张稷冷哼道:“这点微末武功,在我三忘刀法面前还不够看的。”

两人相对无言。张芝想到要死,说不上是什么感受。几天之前他已觉得死了也没甚么不好,但就这么轻易死去,又不甘心。张稷看他板着脸,道:“你若想活命,倒也有个办法。只不过能不能成,还得看你自己。”

张芝抬起头,连忙问:“什么办法?”

张稷叫他附耳过来,道:"虽说你学得差劲,但我这三忘刀法乃是天下第一的刀法。倘若能出其不意,或许能一举把他杀了。”

过不多时,外面传来狗吠之声。那狗爬不上来,只能在底下狂叫不止。张芝躲在洞壁侧面,屏息凝气,一动也不敢动。张稷则低头坐在中央。那黑衣人左手在洞口轻轻一撑,借力跳上,右手则在面门一扣,接住了一颗飞来的果核。

“多日不见了,”那人笑道,“怪我招待不周,让张老前辈屈居在这小小洞里。”

张稷一声不吭,手指连弹,又打出三枚果核。那人——接住,收进怀里,又道:“还有一位小友,怎么不出来见面?”

“走了,”张稷冷声道,“还不去追?”

“无妨,”那人害怕张稷有诈,仍旧不敢靠近,“左右是逃不掉的。”说话间他又接住一枚果核,反手打了回去。张稷双腿不能移动,被他正正打在胸口,喷出一口鲜血。

“我还道前辈有些后着,原来路也走不动了,"那黑衣人终于前进些许,手里扣住一枚铁镖,要结果了张稷性命。张稷眼观鼻鼻观心,一点反应也没有,张芝却急得目眦欲裂。张稷方才与他商议好,这杀手若是中计,张稷佯装逃走,将他往洞里一步步引。若他全神贯注在张稷身上,看不见洞壁又情形,张芝便能趁机一跃而下,刺他要害。不想他十分谨慎,并不深入山洞。眼见得刺客手里暗器就要打出,张芝再顾不得许多,跳下石壁,挡在祖父面前,怒道:"贼人,冲我来就是!"

这人扮作张留小厮时见过张芝武功,知道他学的连皮毛也算不上。此时被他近身,也不着恼,单手屈成虎爪向他抓来。张芝不会躲开,眼睁睁看他手指伸近。

"走艮,第三式,"张稷的声音冷冷地在背后响起。张芝学艺不精,光记得住刀法,步法离融会贯通还远着呢。刀法的第三式便是“魂销欲死”,是他学过的,步法却不知道腿往哪儿跨。眼见就要被那黑衣人一把抓住,张芝就地一滚,竟侥幸躲开了。那人一抓不中,反叫他从胁下滚到身后,正待转身时,张稷抬手又掷三枚果核,叫道:“砍!”

张芝不及思考,连忙举起长刀,正是“魂销欲死”的最后一着。这一刻,七年来清晨的每一次挥刀构成了无穷的了悟,速度、准头和力量从这了悟之中汇入他现在的身体。张芝突然福至心灵,握紧刀柄,用尽浑身力气劈下。那人顿时被锋锐无匹的刀锋划开,从后脑到尾椎,分毫歪斜也没有,断断活不成了。张芝被鲜血淋了一头一脸,后怕得手脚冰凉,拖着长刀走回山洞里。

张稷靠在石壁上,招呼他过来。张芝觉得祖父浑身又变得滚热,就像一个炭炉一样烫,眼神也混沌不明。张芝邀功道:“外面的贼人死了。”

张稷好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张芝怕他睡着,绞尽脑汁地与他说话,道:“杨先生要是回来,该不会被他们抓去吧?”

张稷好半天才淡淡地“嗯”了一声。张芝怕他睡着,绞尽脑汁地与他说话,道:“杨先生要是回来,该不会被他们抓去吧?"

他祖父就像听到笑话,胸膛重重地起伏几下,道:“我只在想,我这三忘刀法,刀谱烧成灰了,你记不住,立刻就要失传了。”

张芝听不得这话,急道:"怎么会呢!日后祖父慢慢教我,总能记住的。"

"你是没什么悟性,”张稷说,“可惜你爹生来经脉俱废,否则照他这样,三忘早已练成了。”

“三忘是什么?”张芝忍不住问。

“你现在将我丢在这,自己跑了,这便是第一忘。”

祖父抱着他,抓起他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左右翻看,又在他的袖子上摸索磨蹭,不知找到了什么,忽然“嗬嗬”发笑。张芝顺着看去,眼里只看见外衣上几道暗红的痕迹。他想起来是拉珍抓着他的手时留下的。

血痕已经晕开、干涸,变暗,他看着忍不住心如刀绞,痛哭起来。张稷见他痛哭,罕见地没有训斥,反笑得越发畅快,一面笑,一面用嘶哑的嗓音叮嘱他:"明天你往东走,路上小心些。"

张芝哭得打嗝,纠正他:"我们往东边走。"

张稷摸着他的头发,道:“好罢,我们。"

他不知什么时候就在祖父怀里睡去。醒来时洞里昏黑一片,四周只有光秃秃的石壁,张稷和他垫着的破外袍都不知所踪。张芝从地上爬起来,四处叫道:“阿波拉!”没有人应答,他又叫:“祖父!”

周遭静悄悄的,一丝响动也没有,仿佛是一片死地。张芝走出山洞,原来天已经亮了,朝阳正向西方倾泻着光辉,天地相接之际有一层连绵的薄云,为晨光染成一条血练,不知降临在东方的哪一处。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