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拉入伙
第九十二章拉入伙“怎?”越千江问。
种子正:“我在清涧城练兵时接到官家密令,让我尽快带兵出击。正当最好的时机,我收了信便立即出发了,没来得及知会顶头上司。”
越千江:“紧急之时,不能便宜行事?”
“那家伙是进士出身,本就自视甚高,心眼儿也比针尖小。”种子正嘲道,“况且,握笔之人向来看不上我们这些扛刀的,然而边地凶险,他不懂军事,总还是得依靠我们,许是觉得被种家军压着一头很不爽吧?好不容易抓到我的把柄,连解释也不听,收到捷报,转眼就上书告状。”
“哪有这样做事的?”曹丑不忿。
周不渡也说:“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纵然哥哥稳操胜券,但耽搁片刻,错过了最好的时机,要取胜恐怕就得付出数倍代价。代价,在捷报上看只是数字,在战场上看,可都是将士们洒的热血、抛的头颅。你那上司,做事的确很不地道。”
种子正噎了一下,真没料到,面前这个过着太平日子、年轻文弱的小商人竟会对战场形势有切实的了解。
原本准备好了解释的话,想一诉心中苦闷,兼给年轻人传授一些人生经验,这下却是不必了。
他反倒开始自省:“不错、不错,事急从权,好在我打了胜仗。但话说回来,规矩就是规矩,人家照实上报乃是职责所在,到底是我有错在先,我能怎么着?削职贬秩,别处任职,我认了,也免得让官家为难。”
听了这话,愤愤不平的人倒变成了周不渡。他喝了酒,话匣子也打开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信陵君和如姬不还窃符救赵吗?若你恣意妄为、目无军纪,自然应受重罚;但道理你都明白,他是做上司的,最应该了解下属的为人,像这种情况,只要说你几句,意思意思给个处罚就行了。现在却这样惩治你,让一个刚打了胜仗、新伤未愈的人长途跋涉,我看他非蠢即坏。还好战事已经不多,若换作从前,谁还能听他号令、为他冲锋陷阵?”
“你这小子!”种子正都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既觉得这周不渡说得很对,又觉得这些话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实在惊人,这人怎么都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但内里似乎全然不同,那样的言论、神情、语气……
就像周温嵘,曹丑也很惊讶,在心里如是想着。
尽管周不渡和周温嵘长得一模一样,尽管他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样温和柔弱,甚至恰恰相反,但一直以来,曹丑都不曾混淆过这两个人,因为周不渡总是隐忍,甚少露出这一面。
直到此刻,从未踏足战场的周不渡说出了周温嵘会说的话,仿佛长了周温嵘的眼睛、嘴巴,乃至于拥有周温嵘的灵魂,只是多了一份温柔——这大概是“周越”教的,周越是一个更深沉、更复杂、更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嗨!竟在这种鬼地方遇上了知音。”种子正表面张扬,其实苦闷得很,连日来受伤病折磨,意外遇上了能理解自己的人,激动的心情不知该如何陈说,拎起酒壶,给自己连倒了三杯酒,一口一杯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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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不渡看得馋了,却怕醉了难受,不敢喝,见种子正那苦闷模样,也怕他喝多了闹腾,便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夹了一筷子菜,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我的酒量不好,只能陪哥哥说会儿话。”
三满杯酒水下肚,种子正面色酡红,但他只是喝酒上脸,酒量其实极好,这会儿才感觉微醺,神思端的清明,正是最适合吐苦水的状态,便把杯子往桌上一拍,道:“巧了!哥哥近来心中苦闷,正想找人说话。”
他拿起筷子想夹菜,发现想吃的菜已经被放在了自己的碗里,心道这周家兄弟真是熨帖,便说:“你们不知道,我叔公是个大儒,少时隐居终南山修道,先帝赐诏三次,他才出山入朝。我父亲蒙他的恩荫入仕,本是文官,战时临危受命,为了带兵才转做的武将。我从小被父亲逼着读书,其实是考上了进士的,但我不想要什么功名,一心只想上阵杀敌,所以自愿做武官。那时父亲就很不赞同,但终究拗不过我。”
唐代以前文武不分家,不乏大臣出将入相,但到了北宋,政坛上“文不换武”的现象已十分突出。
虽说武臣可以军功补官,但建立军功并不容易,机遇也不多。平常时候,武官不仅磨勘的年限长于文官,而且在朝廷“以文御武”的政策下,其仕途与文官是彻底分开的,未来发展极其受限,几乎没有成为宰执的可能性。
种子正的父亲靠恩荫补官,若做文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进入地方中枢,但做武官,积累军功可以跳过磨勘,很快升迁,对他自身而言是个不错的选择。更别说他还开创了当朝首屈一指的种家军,这是国家之幸。
但种子正的情况不同。他有功名在身,父亲是边地名将,家里兄弟多,有文官也有武将。他的起点是很高的,若做文官,前途不可限量,在这种情况下,竟为了护国安邦而自愿做武官,实在是难能可贵。
要知道,即使是范仲淹,在宋夏战争期间接到仁宗下的诏令,让他从文职的安抚使转做武职的观察使,都连上了三道奏书表示拒绝。非是他自私,而是有更多更现实的考量,毕竟他有做宰执的能力和志向,届时发挥空间更大,亦可对军政施加影响。
“令尊高义,哥哥让人佩服。”这是周不渡的肺腑之言,种子正这个将门虎子,有一点儿“莽”,也有一点儿可爱的理想主义。
种子正苦笑:“高义又有何用?看看那些个坐在朝堂之上握笔的人吧!屁事不做,上下嘴皮子一碰,便敢自诩为谏臣、诤臣,逮着机会就奏啊、讼啊的,一封奏报就能定武将的生死。他们原本还想让官家治我的死罪呢!留我半条命,算大方的了。”
“世道如此。”曹丑少时家逢巨变,对官场上的尔虞我诈、阴谋算计深有体会,闻言也是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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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千江看了周不渡一眼,见他微笑点头,明了他看上了这位少年将军,往后想跟对方谈合作,心下有了计较,便耐着性子骗……劝种子正,说:“举杯消愁,愁更愁,不提那些晦气的人了。”继而连敬了三杯酒,“有幸结识兄弟,是我们的幸事。”
看着这人喝酒跟喝水似的,三杯下肚,什么事儿都没有,种子正瞪圆了眼,旋即畅怀大笑,在他肩头拍了两下:“说这个做甚?老朱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老朱对你们另眼相看,什么治卤、筑堤的事我不懂,但刚才说我是无涯堂的忠实‘粉丝’,可不是客套话,我这人从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说喜欢你们家的书便就是真心喜欢。做生意不容易,往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开口。”
既然意气相投,越千江也不客气:“还真有一件事。”
“你说!”种子正豪迈道。
将要进入正题,周不渡也不担心了,看着摆在面前的一盘大闸蟹,只觉得个个金黄肥美、令人垂涎,却知道这东西太寒凉了,对脾胃不好,自己可能不该吃,于是就再看了越千江一眼,以眼神询问。
“最多吃……两个。”越千江可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一面帮他剥蟹肉,一面讲述,“是这样的,我家小弟之前编了一个新话本,故事十分精彩,但涉及行伍、官场的内容颇多,情节曲折离奇,我审阅之后,觉得不大妥当,便没有批准印刷。为此,他跟我闹了好久的脾气。”
就你俩那如胶似漆的样子,怎么好意思说正在闹脾气?曹丑低头喝茶,他才入伙没多久,还没受过专业训练,必须努力控制住表情,不然怕会笑场。
种子正却认真对待:“写话本多不容易啊,怎么说不印就不印了?没事儿,把那故事说来听听,我给你们参详参详。”
越千江便开始说了。
话本名为《大英雄面涅将军》,讲的是北宋名将狄青的故事,在此化名为汉臣。
汉臣出身寒门,少时为兄长定罪,被发配充军、面上刺字,后因善骑射而被选为散直、择为三班差事,戍边四年,经大小二十五战,身中流矢八次,破金汤、略宥州,俘虏五千余人,筑城堡十余座,纵身负重伤,闻寇至,亦挺身冲锋,临阵时戴一张青铜鬼面,出入贼中,所向披靡。其因战功卓著,在重文轻武的北宋,硬生生从一个小卒子做到了枢密院正使。
枢密使,位同宰相,并非只有文官能做,但按惯例的确都是文官在做,自宋代开国至汉臣之时,从武将走上这个位置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开国名将曹彬,另一个就是他。
这实在是动了文官的“蛋糕”了,文臣们议论纷纷,编造了许多流言,就连曾在水洛城案和公使钱案中两度为汉臣辩护的欧阳大人也上本参他。
欧阳修连上三封奏折。说汉臣出身行伍、号为武勇,虽薄立功劳,但尚未得古之名将一二。又说,汉臣乃军士,军士是小人、乐其同类,易为小人煽惑,所谓“一犬吠形,百犬吠声”,故武臣掌机密、得军情,于国家不便、于其自身亦未必不为害。再说,汉臣本武人,不知进退,近日讹言益盛,恐其将如唐之朱泚,虽本非反者,然仓促之际,或将为军士所迫而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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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觉得这故事如何?”越千江问。
种子正思毕,酒意已经半点不剩,整个人彻底清醒了:“精彩!曲折离奇,却并非不可能,无处需要改动。现在武将的处境已经差不多了,长此以往,焉知道,二十年后此等荒谬故事不会成真?要我说,你们就该多写些这样的话本故事,印出来,让大家看清楚那些文人的嘴脸!”
“行,那我们回去就印。”越千江看着周不渡,演一个宠弟弟的好哥哥,“莫再生闷气了,哥错了还不成?”
周不渡也演上了,瞪了他一眼,小声说:“我没有生气。”继而对种子正说,“别听他胡言乱语,我没坚持印书,是因为不敢。”
曹丑只能跟着他们演,补充道:“出门前几日,不渡才在家里舌战群儒,只是卖些寻常话本就已经受到儒生们的痛斥,说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阿越也是为他好。”
“卖书是为了挣钱,不必冒这等风险,可惜了小弟写的精彩故事。”种子正苦笑,但他到底不是那种消极逃避的人,很快便又有了新想法,“两位周兄弟,可否……把故事卖给我?”
周不渡:“哥哥是想跟无涯堂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