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路远
夜色渐渐褪去,天边露出了鱼肚白。四周一片寂静,可是戚宛寝宫里间的卧房中却一直传来断断续续的声响。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帐中伸了出来,微微颤抖着,一下一下难耐地抓着床单。过了片刻,这只手猛得抓住了床帐,几乎将那层轻纱扯了下来,看上去无助又可怜。这时候,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追了上来,与这只稍微小上一些的手十指相扣,将对方又拉回了帐中。
……
戚宛侧身躺在满地的软枕中,满脸都是泪痕,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楚慕自身后搂着戚宛,将他额前的碎发都拨拢到耳后,平复片刻,又一把将人搂紧了。
戚宛似乎是感受到什么,微微一僵,脸上有些泛红,他回身将楚慕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挪开,小声道:“不要了……天都亮了,我们今日还得出发去风晴国呢。”
戚宛说着坐起身来,晃了晃有点发晕的脑袋,环顾四周开始找自己的衣裳。衣物被扔得到处都是,他的外袍被皱巴巴地扔在桌上,里衣却在榻边的地上,而屋子中央地上的软枕旁,又扔着袜子和小衣。
昨日的楚慕分外难缠,再加上把话说开之后,两人都十分情动,闹得便狠了些。戚宛看着屋里的一片狼藉,想起昨晚他们起先在桌边,后来又到了榻上,最后不知为何折腾到了地上……他感到一阵脸热,注意到楚慕正在盯着自己,赶忙移开了视线。
楚慕轻轻笑了一声,抬起手一把将戚宛拽到身上,懒洋洋道:“时间还早,再躺一会儿。等会儿我来收拾,明月哥哥歇着就好,都交给我。”
戚宛点点头,将手臂交叠着环在楚慕的脖颈间,倾身在对方的唇上吻了吻。他在每回行完事之后,总会流露出几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撒娇,像极了一只被顺着毛摸惬意了的猫。
两人又耳鬓厮磨了一阵,楚慕打来水替戚宛收拾妥当,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裳给对方换上,将人抱到了榻上。
戚宛披着楚慕的外袍,坐在榻上用手抱着膝盖,静静地看着对方将自己散落一地的皱巴巴的衣物拾起来,再很有耐心地叠平整。
两人一时无言,先前的种种不安就像是逆流的水,又一点一点地回到了戚宛心中。
――周围太静了。
他和楚慕只要一停歇下来,就能察觉到,周遭除了他们自身,再没有任何能发出声响的活物了。
早些时候在王宫,晨起的时候姚子澄会来唤他,不多时一群大臣便在殿中吵吵嚷嚷地争论起来,而大殿不远处的校场会有贵族子弟习武操练的嬉笑声。午间他会和楚慕一同用膳,两人再去喧闹的街市上闲逛,到了夜晚,会有歌舞宴会,会有许许多多的人与他交谈,他有时觉得厌烦,疲于应对,就偷溜去王宫的花园里,那里会有潺潺的水声,会有沙云雀的叫声,还会有皓蹄经过发出的响鼻声。
可是现在,这些所有的人和物,竟然都不在了。人生天地之间,竟然只剩下了他与楚慕二人。
戚宛一时间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那阵怪异的感觉就像是一股慢性毒素,无时无刻不在侵扰着他的神经。可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什么东西撞上了窗户,猛得发出一阵巨响。
两人皆是一惊,楚慕蹙了蹙眉,抬手用眼神示意戚宛噤声,随后警惕着慢慢移动到了窗边。
他透过窗户的间隙往外看,微微一怔,随即开门走了出去,片刻之后又回到房中,手里多了一卷小巧的书信。
戚宛有些诧异地打开窗户,看见廊下居然躺着一只信鸦的尸/体。那只信鸦通身都已溃烂,戚宛仔细一看,它的皮肤上竟然爬满了先前那些漆黑的蛊虫!
而方才那声巨响,正是这只信鸦撞击在窗框上发出的声音。
楚慕神色凝重地将信纸展开来,发觉是洛玄的亲笔。
对方在信中这样写道:离衍,子晴,如若你们二人收到此信,请务必动身前往风晴国。风晴国遭到了魇兽和蛊虫的袭击,已经覆灭,楚燕也身受重伤,恐怕只有离衍的血才能救他。我们走投无路,逃到了风晴国的地宫里,你们若是能前往,就照着我画的路线,来地下寻我们。此番路途遥远,定然十分危险,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叫你们过来,只是,我似乎发现了如何返回仙界的方法,届时还要与你们一起商讨。万望小心。
这封信的字迹十分潦草,显而易见,洛玄写得十分匆忙。文字的下方还附上了简笔画的地图,大略地指引了一番如何从月见国的王宫前往风晴国的地宫。
地宫建在两国的交界处,路途算不上遥远,但也绝非邻近。
戚宛和楚慕仔细地看完信件,皆是感到大事不妙。如果按照秋辰所说,这些漆黑的蛊虫来自阴暗潮湿的地宫,那洛玄和楚燕此番躲进去,无疑是自己进了蛊虫的巢穴,就是在送死。
再者,楚燕本来下凡就深受血源诅咒的侵扰,此刻更是凶多吉少。这些比两人构想出来的最坏的结果还要坏上许多。而且,洛玄所说的返回仙界的方法,究竟是什么,两人也十分在意。
于是戚宛即刻站起身来,刻不容缓道:“我们现在就动身出发吧。”
楚慕面上隐隐显出几分焦虑之色,却也没再反驳戚宛。他心不在焉地收拾了简单的行装,便和戚宛一起离开了皇宫。
两人来到大路上,戚宛看着满街的惨状,一颗心又开始猛烈地颤抖起来。正如楚慕所说,原本热闹纷繁的街道已经空无一人,所有的路面上皆是血迹斑斑,甚至将周围的白沙都尽数染成了黑红色。满地都是干/尸和残/肢,饶是戚宛见惯了生杀无常,也忍不住移开了目光,不愿去看。
楚慕站在一旁默然不语,他比戚宛略高一些,便抬手揽过人的肩膀,将手掌轻轻覆在戚宛的双眼之上,拉着对方快速穿过了街区。
彼时城中似乎已经没有半点活物,因此两人不能骑皓蹄,只能步行,走得格外慢些。等他们终于走出都城,来到郊外,已经是傍晚了。
面对了一整天血腥可怖的场面,此刻来到空无一物的郊外,放眼望去四周只有流沙,在夕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金红色的光芒,让人难得感到些许温暖。
戚宛依然感到满眼都是血红色,心情差得无以复加。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乎有些无助地望向楚慕,哑声道:“阿衍,是我负了他们。我是他们的君王,他们信任我,爱戴我,可是,可是我却救不了他们……一个都救不了……”
楚慕叹了口气,将他一把揽进怀里:“怎么可能是你的错?我不愿让你出来,便是知道你定然会自责,将什么过错都揽到自己的身上。我们此次下凡,原本就是为了关闭鸿渊秘境,奈何里面的东西逃得太快,已经跑到了人间,你又何错之有?”?
“说到底,这是他们的命数,也是这个国家的命数,逃不过的。”楚慕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哀凉。
戚宛闻言一怔,过了半晌,却抬起头来,望着楚慕,坚定道:“可我不信命数,从来都不信。我不会让人再在我面前死去了,这一回,无论如何,我定要将这些面目可憎的东西都尽数消灭。”
彼时夕阳的耀眼光芒打在两人的身上,天地间似乎真的只剩下了彼此,戚宛情不自禁地隔着衣袖去碰楚慕的手,两人的指尖刚一相碰,楚慕便心照不宣地将戚宛白皙纤长的手拢进了手心。
他的手掌既宽大又温暖,让戚宛原本一颗焦躁不安的心慢慢地沉寂了下来。
过了许久,楚慕忽然闷闷地开口道:“明月哥哥,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这次决不会。”夕阳光为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边,他垂着纤长的眼睫,格外用力地扣紧了戚宛的手。
两人一时无言,只是牵着手,静默地向着那一轮硕大血红的夕阳走去,金黄刺眼的光晕投射在他们的脚边,他们就好像是这个世界最后被遗忘的人,正走向一条通天的不归路。
……
戚宛和楚慕就这么走了七天七夜,总算到达了月见国的边境。他们横跨过大半个国家,所到之处皆已被魇兽侵袭,房屋楼宇几乎全数化为废墟。他们在途中也曾碰到几个人,奈何这些人也都被那些邪物吓得神智尽失,如同行/尸走肉。
时至如今,不得不承认,月见国因为这次魇兽的袭击,终究是覆灭了。但离奇的是,那些魇兽和蛊虫只出现在了戚宛和楚慕婚礼的当夜,之后便再也没了踪影。这些邪物的出现,就好像是……就好像是仅仅为了屠杀月见国的生灵一般。
想到此处,戚宛恍然间又记起他先前读过的那本古籍。古籍中记载,月见国在一夜之间因为不明原因覆灭,震惊了三界。现下这个谜底终于得以揭开,这个盛极一时的沙漠帝国,因为这些魇兽和蛊虫,所有生灵在短时间内尽数消亡。可是戚宛也记得,古籍中也提到过,那位月见国的小皇帝,也就是戚颖,同样死在了这次灾难中,是在逃亡的过程中自刎而亡。可是时至如今,他占据了戚颖的身份,断不可能再去自/戕,这段历史又将如何书写?难道真的会因为他而改变么?
戚宛感到脑中一片混乱,分外迷茫。此刻他和楚慕正窝在一块巨形岩石形成的天然洞穴里,以此来躲避沙漠夜间的风沙和低温。楚慕背靠在洞穴的内/壁上,正端坐着闭上眼睛打盹。两人原本应该轮着守夜,可是楚慕为了让戚宛多休息片刻,已经连续好几日没有合眼了,戚宛心中过意不去,再三坚持,楚慕这才去歇息片刻。
此刻楚慕阖着双眼,睫毛轻轻颤抖着,微微蹙着眉,似乎睡得很不踏实。戚宛和他挨坐在一起,抱着对方的手臂,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人的肩膀上。
沙漠的夜晚实在是太冷了,再加上魇兽降世之后的反常降温,两人就算挤在一处,也觉得分外难熬。楚慕在睡着之间便紧紧握着戚宛的手,他在睡梦中似乎还害怕戚宛会冷,竟然无意识地将戚宛的手拉进了怀里暖着。
戚宛感受到楚慕的体温,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抬起头,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用目光细细地描摹着眼前的人。
楚慕睡着的样子他其实见得并不多,对方总是先于他醒来,晚于他入睡,事无巨细地照顾着他。对方入睡之后,便将原本眼中的忧郁哀愁都尽数收了起来,连同眉宇间的戾气和侵略性,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纯粹的信任和毫无保留的模样。平日里楚慕的容貌总是带着几分张扬的艳丽美感,可是每当他无意识地卸下防备,戚宛总也觉得,对方的脸上其实还残留着几分稚气,甚至在有些时候会显露出不知所措的惊慌与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