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毕业式1》(4) - 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 - 王甜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四章《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书系:毕业式1》(4)

水英相亲

屠水英复读过三年。在她读高中应届毕业班时初中部等着毕业的小毛头后来都成了她的同学。她在同一间教室一年又一年地读下去,身边的人都是流水样来了又去了,只有她像个镇山宝一样岿然不动。头一年复读还有同学给她写信来着,她没有回信,后来便绝交了。最后一年复读时,一位念完了专科的同学分回学校工作,教低年级的德育课,她总是躲着他走路。有一天到底遇上了,迎面而来,四目相对,躲是躲不掉的了,她紧张地等待着,忽然听这位旧日同窗开口说:“送孩子上学?”当她是学生的家长!这予她很深的刺激。虽然她学习是一贯的努力,抄下黑板上每一个粉笔字,记住每一个公式,把课本从头到尾地背下来,拒绝看教材以外的任何书籍,然而这一年她还是离录取线差了5分。应届那年还只差2分呢,真是越来越没盼头了。爸爸不顾家里赤贫的境况,也排除了农村常有的偏见,咬牙供她上了省城师范大学的“委培”——这么多年都读下来了,最后一步还不走到,实在是太冤了。在师大的委培班里,水英没有别的朋友,只有韦静雯。静雯是城里人,却一点城里女孩的架子都没有。她拿静雯当二十余年来遇着的唯一的知己。她织好了毛衣总是第一个征求静雯的意见,她不如意的中学时代只对静雯提起……所以,在一个本该上严肃的高等数学课的上午,在没有长草的荒芜的足球场上,静雯洞悉了水英羞答答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心事——

“我爸爸,他打工的同乡,替我说了一个……”

这话不用说,静雯也猜到了八九分,心里平静以待,口上却是十分惊喜:“是呀?真是的呀?”宿舍里早有人猜疑水英在谈恋爱了——也不过是猜疑而已,在大家的想法里,水英的年纪和那个留校三年、每周在讲台上训话一次的年级辅导员差不多,早该谈恋爱了。常有女孩子拿这样的话作为拒绝恋爱的借口:“人家屠水英都不急,我急什么!”

现在,水英的喜悦大大地被鼓舞,红了脸说:“商量了好久,两边也是这个托那个的,中间人倒有七八个了,现在才算说好去见一见。”不等静雯反应过来,又追上一句:“你跟我一块儿去相看相看,好不好?”

为什么不好呢?

静雯跟着水英回老家去,已经是寒假过后的三月份了,跟别人只说到水英家去兜一趟,体验一下城里人不曾有过的乡村生活。从省城坐火车到县城,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乡里,在乡里搭了一段扑扑扑冒黑烟的三轮车,又走了一个多小时的小路,终于到了。

“这就是我们杨家湾!”水英欣喜地介绍。静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水英家住的还是泥坯房,泥巴墙上,篾条一楞一楞地支出头来,把房屋建材展示得很充分。地是用黄泥巴夯实的。昏暗的灯光霉灰灰的,尘土样落下来,灯光下水英的父母都是黯败的脸色,笑分明是笑,笑在脸上像是刀刻出来的,有着笔画浓重的阴影。水英的两个妹妹水芬、水芹都早早出嫁了,没有回来,只有她三岁的小弟弟兵娃睁着一双锃亮的眼睛,直往他妈妈怀里躲,躲住了身子,又把眼睛露出来打探究竟。静雯隐隐地明白了,这桩婚事对水英家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性。

相亲要去县城,但水英要在家里多待两天再去。这是有策略的。先在家里把事情商量妥了,征求一下各种意见,到时就算有什么意外也有个预防措施,这是一层;另一层,也是不愿给乡里乡亲看出匆忙急切的意味,说起来自己急着找婆家似的,不好听。这一门亲成不成得了是一回事,关键是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了身份。女孩家的身份不是家庭出身、学历文凭、身段模样,就是那么一股子自爱的精神,城里人叫傲气,叫矜持,乡下人直接些,就叫脸面,叫身份。

本来没想让人知道的,可是这种事传得比风还快。听到消息的姨姑婶表之类的前来打探,水英妈开始是想否认的,可要藏着这么大件事情哪是容易的呢?心里想藏吧,脸上的笑藏不住;嘴里要藏吧,眼睛的闪躲藏不住。人家要穷追猛打,那个气势,那个魄力——你自己去试试,你挡得住进攻?你守得住阵地?越是含含糊糊,人家越是嫌你欲擒故纵,恨不能拿铲子把你金口玉牙给撬了。再说呢,又不是什么坏事丑事脏事,是谁听了谁眼红的大好事,从主观上来说也不情愿掖着捂着。所以大伙很快就弄明白了八九分:城里人,正式户口的,什么厂里的正式职工,国家管养到老的,还有本事让水英毕业后安排到城里工作。水英妈的慵懒神态里透着一股得意的喜气,抿着嘴不笑不笑,可还是撑不住笑得一嘴牙床,给了众人十分深刻的印象。

全村上下都在传说水英“遇上了”。一般说“遇上了”,就是指考上学、中了彩、提了干,总之是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中了。杨家湾的女子,因为家穷,几乎都没怎么念书;又因为没怎么念书,接触不到外面的世界,大多十七八岁就定亲嫁人了,嫁的差不多都是乡下人,能“说”给比较富裕的七里坡、鸭嘴村的,或是镇上生活殷实的小户人家,就很有人前人后翘尾巴的本钱了。屠广华家的二女儿那年嫁得轰轰烈烈的,据说对方是县城里的工人,结果不出半年又回来了,原来那人只是个“临时工”,合同一解除还得回来刨土地。三组的杨惠凤,跑到广东去见世面,一年后寄信回来说结婚了,嫁的是个有钱人。村长都问了,结婚咋没见来开证明呢?还是年底同去打工的男人们带回了确切消息,杨惠凤进的是个娱乐场所,操着说不清的营生;跟的那个男人倒是有些钱——东莞开玩具厂的老板,老得不成样子,嘴上的毛比头上的毛还多——他那种人哪会笨到当她的长期饭票呢,人家精灵得很,是“跟”一回给一回的钱。有了这两起事作衬底,村里人认定穷地方出不了金凤凰,这帮傻女子都是拿男娃们吃剩的五谷杂粮喂大的,往那儿一坐一站都是一副成不了气候的相,好比正品的边角材料,再好也是多余的。

偏偏是水英。

偏偏是她。

她念书念到村里女子学历的新纪录,她一说嫁人就能嫁个正经八百的城里人!

只有像屠广福这种傻驴才会讨个四十来岁才生男娃的老婆,只有他这种穷汉才会顶着一屁股债送个赔钱货去念书——中学多念了好几年还不够,大学都上起来了!所以呢,也只有屠广福憨人有憨福,这次肯定收得回多年的投资,稳中有赚都说不定。

水英在村子舆论界的热心关怀下回来了,大家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比她那年上大学还要不一样。她给当地女子教育赋予了崭新的意义。每次水英的半期、期末成绩单寄到,村里文化多一点的七舅公都要受特别委托,戴上一副黑框平光眼镜,坐到村委会门外的大槐树下给吃夜饭的村人们念上一遍。成绩当然是好的,连同后面的评语也字字精妙:“……勤勉求学,乐于助人,作风严谨,识大体顾大局……”七舅公早年跟一个“牛鬼蛇神”学过文言文,他的念词总似唱经,难得有听明白的字眼,然而大家听在心里又字字有数。水英在这评语中离杨家湾的山山水水越来越远了,她是上了台的人了,虽然多年上学上得青春憔悴,她的模样明显地呈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老相,她终究是出息了。“识大体顾大局”,多么庄重,上品,哪像个人评语呢,像政府工作报告,像英模事迹演讲,像一切与杨家湾无关的高尚事物。

水英在读书的历程中有一个同小学同中学又同一个村的男同学,叫史建国,脾气不像男娃,也不像乡下人,有点内向,还很懂礼貌,对人客客气气又保持距离,大家都觉得他还不错,但也没人拿他当朋友。就是这么个人,和水英同学十年,几乎没有说过什么话。同到第十一年学,也就是高中二年级的时候,高考这个妖怪的獠牙都开始露出来了,第一学期期末考试,最后一门功课刚刚考完,水英一出教室门就被班主任叫住了。班主任问:“屠水英,你看到史建国没有?他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水英茫然地摇头。史建国好几门课都没参考,同一间考场的水英都不知道。问不出所以然来,班主任只好说,如果碰到史建国就让他来找我。

考完最后一门功课的学生都有骤然减压的失重感,说不清是轻松还是疲惫,像是一下子把自己从原来的肉身上剥脱出来了,很多疯狂的学生都往操场、宿舍跑,撕作业本,唱校歌以外的歌曲,集群狂欢。水英却拿了书仍往树林里去。她对自己学习上的要求是随时随地都不放松,是毅力,也是惯性,她不知道有什么学习以外的娱乐方式。树林里平时坐满了背书备考的人,现在却空荡荡的,她很舒服地选了个安静隐秘的地方坐下来。刚把书打开,听到背后有枝条被拨弄得刷啦刷啦的声音,一回头,史建国正站在她面前,喘着气,目光呆滞地盯着她!水英差点尖叫起来,他的样子简直像个越狱在逃犯。他们俩这么盯了好一会儿,水英紧张得连班主任交代的话都给忘了。史建国垂下了头。史建国说:“屠水英。”他对着自己的鞋说,好像那双鞋名叫屠水英。

屠水英就是在那个昏头昏脑的失重的下午走进了一个男生的内心世界。对她来讲是全新的,难以捉摸的。原来男生也有相当自卑的情结,她原以为生为男的就是一辈子的顶天立地。史建国的成绩越来越“不行”了——其实他的成绩从来也没好过,可是越是临近高三,成绩单上的数字就越发逼人。来自农村的学生都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上就读书,考不上回去种地。可史建国有了新的苦恼了,他的额头渗出了汗,一张脸苍白如纸。“你知道吗屠水英,你知道吗,我这一年眼睛差不多都近视了。”他激动得快要哭了,“要是考不上学,戴副眼镜回去种地,是不是很滑稽?是不是?”水英赶紧摇摇头。

水英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面相非常清秀,虽然皮肤不够细嫩,但终究像个文化人的样子,他浑身上下有一种植物才有的萧然回荡之气。她在脑海里找了又找,书本上的字一个个在眼前晃过,都找不到合适的可以形容他的。她竟为此苦恼起来,学过的东西居然没有一点用处!史建国那天的话说了一担又一担,像把积压多年的重负全倒出来了。他把水英当成了知己,当她是个可信赖的人,自己人。可是为什么呢?水英扪心自问着,脸上开始发热,听得也不专心了。史建国说:“我不读了。再也不读书了。这几天我都躲在林子里,远远地看着教室,感觉安全点……刚才我看见班主任在和你说话,是不是说我的事?”水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赶紧摇头,而且很无辜地辩白:“没有,没有,他是问我考试发挥得好不好……”史建国相信了,他带点神经质地哀求说:“求你了,别在村里说这事,我要退学了,就说身体不好,你别给我说出去……”

水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别人重大的委托,她只有茫然地点头,在史建国惨白的眼光监督之下重重地点头,表态表得十分坚决。就算是男生,读书读到这个地步,在村里已经算是知识青年了,他有着知识青年脆弱的自尊心,水英懂得的。史建国得到了水英的保证,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回头走了,一步一步的。他的背影映在水英眸子里,忽然湿润了,摇曳了,有声音有态势。水英忽然想到了一个名词:小白杨。她终于把他形容出来了。“小白杨”,她心里不断地念着,“小白杨”。这是歌曲里、课本里她所能感受到的最富于抒情性的植物。从前的他或许就像植物,可是没有像今天这样肯定地像一棵小白杨。是她赋予他新的生命的。他的新生命全然不是现在这样的,而是有着小白杨昂扬的姿态与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领过成绩单本该回家了,但班上开了一次紧急班会。班主任向大家宣布说,史建国同学由于身体方面的原因,不能继续学习了,希望他能早日康复,在祖国建设中发挥自己的光热,等等。许多人扭头去看史建国空空的座位,水英也跟着扭过头去,她这才知道他座位的确切经纬度。知道又怎么样呢?迟了,下一期开学又会有别人坐上这个位置。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水英的目光掠过那张空空的课桌桌面的时候,眼神却迷茫起来,一看看好远的样子。她好像看见史建国走在回村的路上,那一条在阳光下灰尘漫漫的土路,暖融融的天底下走着一个黑黑的人影,不,他是小白杨一样的沙沙沙的背影……水英眼里有了泪光。

她把史建国的托付埋进了心里,连同埋进去的还有他这个人。新的学期,他的位置果然安置了别的人,可是在水英那里,一直都把他的位置留着,哪怕他永不回来,哪怕他永不知晓。这是带着绝唱性质的初恋。他在的时候自己都干什么去了?他走了,空下一个影子,才牵扯出丝丝蔓蔓的思念,这些思念慢慢组织起来的人渐渐已经不是那个人了,是梦里人,比真人更教人难以割舍,难以释怀。其实水英这些年有时回家还碰上他了,总是隔着老远他就绕道走了。他躲她,仿佛她握着他的一个把柄;她也想躲他,但是看见他的闪躲心里又涌上一股难言的苦涩。有时候青年男女互相躲避就说明一些问题了,但他们不是。水英曾经幻想过他来提亲,家里会同意吗?日子久了,这假设还是假设,这期盼渐渐没了盼头,自己更无从说出口,也就淡了,认了。她头一年复读就听说他娶亲了,第二年复读又听说他添了孩子,是儿子,大吉大利。本来她也把那份心搁起来了,但是终究没有清除,轮到自己谈婚论嫁了,心思又乱了,阡陌纵横的。收到爸爸来信的许多个晚上,和静雯密谈到深夜的晚上,她迷迷糊糊地睡着,总是看见自己在擦一张课桌,蒙上厚厚灰尘的课桌,她擦呀擦呀,听得见灰尘掉落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正式相亲的前一晚,爸爸又特意试穿了一遍西服。他是一家之主,他的装束是一家的门面,怎么也要弄出点效果来。西服是深棕色的,腰身挺合适,只是爸爸老嫌袖子太长,袖口把整个手腕都遮没了——外国人都不用手干活吗?爸爸几次想把袖口卷起来,被妈妈啪地打在胳膊上:“农民!”他笑嘻嘻地说:“本来就是农民。”妈妈瞪着他,相当有威胁性地。她学的是城里人的语气,表示在骂人。

还是这一晚——就像激烈的战斗即将打响的前夜,每个人都紧张着,等待着,心儿吊在半空中,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准备妥当了——就是这么个气氛里,爸爸把水英单独叫到灶屋里去了。他的西服换下后披了件蓝灰的夹克,人一坐下来,夹克衫在肩膀两边耸起来,顶出一张愁闷穷苦的脸。水英默不作声地从他衣兜里掏出旱烟杆与烟袋,手脚麻利地装起烟丝来。爸爸说:“英女子。”水英手没停,眼睛也没抬:“嗯。”爸爸长长地吐了口气,灶屋里豆黄的灯光把他这个人一身都扑得霉灰灰的,他的心情也霉灰灰的。做父母的做到要牺牲儿女的地步,谁都是这么个样子。他艰难地说:“英女子……明天就去相亲了,有些事情你还不晓得……不是我们有心瞒你,实在是家里这个条件……我跟你妈商量好了,反正是不逼你嫁的,你要不中意我们回掉这门亲就是了。”水英把一字一句都听到心里去了,她在这霉灰灰的话语里装好了烟丝,烟杆递过去,又划着了一根火柴。爸爸低头就着火点烟时,听到她的话跟着火苗一闪:“爸,你说。我有思想准备。”

水英是穷日子里泡大的。她有哪样不懂的?家里这样的条件,说上城里的亲,里面多半是有七道弯八道拐的。只是父母一直不说,水英就一直等着,屏足了气。总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她不是怕作牺牲,而是至少要清楚地知道自己作了怎样的牺牲。

爸爸把烟杆在板凳上磕了两下。将要去相看的这个人,今年才20岁,小了水英整整5岁;也不是土生土长的城里人,七八年前全家从乡下迁到城里的——这些不重要,拣在前面说。经济情况么,还真是很可以的,他的月收入都上千元呢,在县城里头都算是风光的了。——他的工作?工作啊。问题就在工作上。他是个工人。国家正式的。可是,你想想,一般的工人,哪会随随便便上千元呢?能不下岗就烧高香了。所以,他的工作……和外面传说的有一点点不一样,不是什么“厂”——是“场”。

对了,火葬场。

他爸爸是场长。

一般来说,城里就是差劲点的人家,谁愿意到乡下去攀一门穷亲呢?只有火葬场的,城里姑娘不愿嫁,讲究点的乡下人也忌讳,所以才让屠广福家捡着了。

水英呆了片刻。她心里一直像抿着一颗话梅果,小心地、一点一点地把“火葬场”这三个字的味道用舌头剔出来,咂咂,吮吮。品完了,她蓦然问:“他人是全的吧?”爸没弄明白:“啥?”水英问:“没瞎?没哑?没缺手断脚?”爸忙说:“你说到哪儿去了呢,英女子,人家齐齐崭崭一个大男娃,哪是残的呢。爸哪舍得给你说个残的呢。”水英听了,这话是听进心里去了,全身心暖和了,结实了,装不下的东西都溢了出来似的,无数的快乐,无数的喜悦,河流样环绕着她,她的眼里闪出了泪光。屋里仿佛亮堂了,辉煌了,水英的好日子真的是来了。

水英抿着嘴,爸爸已经看出她羞涩的笑意,她便索性笑出了声:“爸!我没意见!”原来她真是有数的,这个英女子!屠家再也输不起了!屠家振兴的希望,未来的出路,兵娃的前程……都系在这件事上。谁叫水英是水英呢?谁叫你是老大呢?做老大的,天生就该成为一条路,铺给后面的弟妹。她铺得晚了点,水芬水芹等不及了,她们找了别的路了。水英什么时候又做过水英自己呢?一个叫史建国的名字,夭折的初恋,她最喜欢的孔雀蓝毛衣,都有谁知道呢?多少年以后,水英自己也不会知道了。

她把现实一度想得那么坏那么坏,可一旦真的来临了,却发现一切都“不至于”。他只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只不过是个火葬场的!水英怕什么?水英什么也不怕!她的丈夫是个活生生的年轻人,全人,靠得住的男人,不比谁差!哪怕他每天摸的都是冰冷的尸首,又有什么关系呢?水英是活的,热的,每天晚上可以把他捂暖的。水英幸福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这么多年的书没有白读,她的老师终于把她培养成了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她是一个幸福的唯物主义者!让那些怕来怕去畏首畏脚的人见鬼去吧!

水英穿了那件红的。

其实早在回家之前,水英在学校宿舍里就试穿过静雯所有的衣服了。照这位高级顾问的意思,水英穿那件蒲公英黄的绒外套最合适,因为她面相“太成熟”,一穿这件颜色清浅的,衣服反射出一层光,像打了淡淡的亮光粉底,把个脸蛋衬出不少的青春气息来,怪嫩的。但是水英试衣服时,妈妈连连摇头。她是上辈人的观念,图个热闹喜庆,花红柳绿的。当年村里有个叫屠丽娜的女娃出去打工被人拐卖了,后来老辈人议论起来,都怪她走的时候穿了件乳白色大衣。想起这个反面典型,水英妈心头就涌起不吉利的气闷,要水英换上自己给她准备的一件红色毛衣。毛衣倒是新的,可那样式,二十岁的人穿,换了五六十岁的人也照样穿。妈笑眯眯地评价说:“这就喜色了。”静雯忍不住厌恶地说:“也慈祥了。”但水英妈一向以总设计师自居,她的选择是决定性的。水英因为家境的关系,在服饰上向来不敢有自我主张,给什么穿什么。就定了,红的。

他们一家打扮得焕然一新地出了门。这样出门就像报纸头条上的大标题,重大,醒目,所有的人都知道水英相亲去了。看英女子那个样子,整个人跟新嫁娘似的,红彤彤的一片,脸上的扭捏与羞涩已经很像那么回事了,名义上是去相亲,心其实已经是出嫁的心了。到底,二十五了呀,除了老年间一个天生的疯傻丫头,村里没有哪个女子肯熬到这么大岁数不嫁人。

水英一直告诫自己,不要露出着急的傻相,结果还是硬被人看出这一层意思了。路上碰到的熟人,打招呼全都冲着水英来:“水英,相看啦?”也有油滑点的,仗着过来人的厚脸厚皮轻薄地笑道:“英女子,熬不住了?”末了总是水英妈出面追打那人两下,周围的人笑得哟,黄黑的烟熏牙一嘴一嘴的。水英是不笑的,明确地说是不张嘴笑,抿了嘴,眉呀眼呀都那么弯弯的,细细的。好女子笑是笑在心里的。一群小孩跟在他们后面,拍着手唱歌谣:“新嫁娘,新嫁娘,穿红衣,进洞房,小新郎官儿要尿床……”也不知是哪个编派的!

只有出村口的时候水英心里波动了一下。妈妈当时兴致正高,一把将兵娃塞到爸爸怀里,挽住水英的手臂凑到她耳朵边热乎乎地说:“英女子,你记得不,七舅公家隔壁住的那个史建国,和你同班的那个?”水英脸就白了,红艳艳的毛衣和她惨白的脸明显地对比起来。她没敢说话。妈知道什么?他来提过亲吗?妈又说:“后来退了学的,想起了不?”这次水英赶紧点了点头。妈的眼睛一跳跳出老远,跳到路边几个一边坐着织毛衣、一边说说笑笑看热闹的女子媳妇里,她的下巴像个灵巧的手指,抬起来一点一点的:“喏,看见那个穿绿衣服挽毛线的没有?就是他媳妇。”

史建国的媳妇。

水英定定地看准了她。绿衣服的,头发顺顺地挽在脑后,单眼皮,笑起来眼睛眯眯的,许多高兴装不下似的。她在挽毛线,和人搭伴,别人用手撑开长线,她就不断地绕啊绕啊,挽出一个线团来。是棕灰色的毛线。男性化的。过不了多久,她手上就会有几支针线签,织呀织呀,叫声史建国,史建国就乖乖来到她面前,伸出手去让她比袖子,转过身去让她比腰身。再过不了多久,史建国身上就会挂出一件新毛衣,棕灰色的,合体的,他媳妇仍旧是笑眯眯的……

水英一边走,一边扭头出神地看着绿衣服,角度不断变化着,绿衣服却始终触目,感觉好像电影里围着人物转圈的镜头,有着轻微的眩晕。那是水英的一个旧梦。她曾经期待过的一个可能。如果真是万事遂人愿的话,那么她现在也顶多穿件绿衣服在那里挽毛线了。她和许多人——冉艳、水芬、水芹的命运比起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杨家湾的小白菜,长大了,鲜嫩了,也还是棵小白菜;收获完,根烂了,还是烂在杨家湾的泥巴里。

妈妈的想法更直接一些。她得意地对水英说:“史建国的妈跟我说,你家养出的女子比我家的男娃还顶用!”

县城不过是比镇大一点的地方,还是灰扑扑的。也许是因为他们走的全是城里最难于改造的道路,遇见的也都是最难于改造的人。店里的售货员,眼睛都尖得很,利得很,半闭着在那里养神,只留一丝眼缝也能把来客的底细揣摸个八九分。哪怕你穿了西服。

水英一行人在玻璃柜台前来来回回地瞅上好几遍,小声地商议,计较价钱,末了总是什么也不买就走出店去。到下一家,重又来过。女店员男伙计总是懒得招呼,仿佛是见多了,早料到结果似的。

水英父母对城里人的白眼早习惯了,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妥的感觉。静雯就不一样了。她是城里人,面皮薄。在黄外套计划被水英妈否定以后,她口上没有说什么,却一声不响地自己穿上了黄外套,示威式的。静雯原本皮肤就白净些,被绒绒的黄领子一捧,小圆脸乖乖巧巧露出来;眼镜又早换成了隐形的,两只眼睛吃惊般地睁得大大的,像刚出蛋壳不明世故的小鸡仔,透明地天真。应该是很有效果的。走在村里的时候,人家问是问水英,还是有不少年轻人看的是静雯呢。不过静雯很贴人心,她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是什么位置,从来没有喧宾夺主的张扬念头,便把活泼的一面收敛了又收敛,倒比水英更沉默了。看上去两个女子都有些羞羞怯怯了。

静雯悄悄问水英:“你们买什么?”

水英咬住嘴唇,浅浅地笑着说:“还有什么,见面礼呗。”

原来已经开始了。一进入县城这个具体环境,就拉开序幕了,感觉都不大一样了。

五个人在小商店转了不少时间,什么也没有买下,心情倒有点坏了。懒懒的了。兵娃常常哭闹着要这要那,水英妈一会儿训斥一会儿安抚,把这支小队伍的气氛弄得有点奇怪。冷漠的早春的天底下一群冷漠的人。他们似乎不是去给水英安排下一个未来,没有那样的庄重的思想,有的只是程序性的冷漠。静雯觉得连自己都提前进入火葬场的气氛里了。

水英妈带着疲惫的神情,忽然被路边一个小摊吸引住了。摆摊的人看样子也来自乡里,三十来岁,戴顶很离谱的旅行遮阳帽,似乎拙劣地想证明自己的货品来自遥远的地方。远方的东西应该都是好的。吸引水英妈的是块小纸牌,上面用粗糙的毛笔字写着:“10元”。没有来头的,给所有东西都定了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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