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40
几秒钟的寂静以后,段霖听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会和他分开,我喜欢他,”他说不清裹挟自己的是愤怒还是恐惧,像暴雨雷鸣的的悬崖边一棵要被摧折的树那样顽强地颤栗,“你知道了也不要紧,反正我早晚都要说出来的,我是同性恋我喜欢祝远山,听清楚了吗?这是不会改变的……”
“闭嘴!”爸爸极力压低声音地怒吼,嘴唇一个劲儿哆嗦着,像是想骂又不知道该骂什么,他悲哀地发现眼前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跟自己一样高了,“不知廉耻——”他斩钉截铁地找到这个词,段霖飞快地推开他跑出去,冲向了客厅。
“你给我回来!”这句话追在后面也来不及。
段霖挡在电视前面时妈妈立刻跳起来,“正演到关键的时候呢干嘛呀……”她左扭右扭地要去看屏幕,却在听到“我和祝远山谈恋爱了”这一句时宛如晴天霹雳地静止不动了。紧跟而来的爸爸也停顿住,三个人静谧无声,只剩下电视里男女主还在激烈地争吵。
“说什么呢啊,”妈妈咽了咽口水,像是跌倒一样重重摔回沙发,“开玩笑吧,真的假的啊?”她看着段霖凝重的表情,突然急促地喘息起来,“他是弟弟呀,你怎么能,你怎么…”
“他不是我弟弟啊,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是喜欢上他了,我就是喜欢他,我要跟他在一起,我要和他永远……”
后面的话没说完就被迎面砸过来的水杯“砰”地打断,闷响一声后温热的茶水顺着他的肩膀洒下来,半边衣服都湿透了。妈妈的手还悬在半空,勉强克制着情绪,“不可能,”她说,“你和他永远不可能。”
窗外是声势浩大的暴雨,像是要淹没整个城市。
“为什么?”段霖满脸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为什么你也这样?为什么你也不同意啊?”
“他是你弟弟,你这是,乱伦,”妈妈的手抓紧了沙发边缘的垫子,爸爸连忙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让她握紧,她用力地吸了一口气,“和谁都行,你想和谁谈恋爱都行……就不能是他。”
倾盆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段霖湿透的半边衣服还在滴水,水落到地上,他一瞬间微微愣神。
尘封已久的回忆被滴滴答答的声音唤醒。
同样是一个夏季。
段霖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时候,还住在外婆家里,他昏昏欲睡地在房间练钢琴,眼皮像是涂抹了厚厚的一层胶水,睁开都费劲,更别说看琴谱和把手放在黑白琴键再按下去。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客厅传来激烈的争吵,是妈妈和外婆。
他像是猛然惊醒地从琴凳站起来,小心翼翼走到门口,把门推开很小的一道缝隙,所有对话的内容都很清晰地传进耳朵里。
“好不容易熬到霖霖上小学你老公才走的,他工作刚稳定,你让他回来?”外婆压低声音,急促呼吸时肺部像是一个旧风箱。妈妈把什么东西重重地放到茶几上,“不用他回来啊,我自己就可以……”
“你轻一点呀!”外婆小声叫着把那件被摔下的东西捡起来,“你可以?”一声从鼻腔里哼出来的嘲笑,“你怎么可以?你去辞职?我辛辛苦苦让你读到大学,终于能升职当主管了你要回家生孩子!你做得好呀!”
“我又不是一辈子都不工作了,公司也有产假的啊。”
“你想的什么美事!你看他们会不会开除你!生完孩子你还有时间工作?你还找得到工作?到时候去超市当营业员都没人要你,懂不懂啊?……”
妈妈似乎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别说你不能升职,你老公知道了他都不会再去上班了,不出海回来还能干什么?你们赚的钱少一半,孩子生出来开销再翻一倍,算盘打得好呀!让你学会计你到底学会什么了呀……到时候霖霖也不用上好学校了,钢琴也不用学!你真是疯了,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呀?”
“我自己的孩子我就是要生下来,不然我会后悔,生出来就能养得起……你不要再管了,这是我的宝宝,他会动的呀,我怎么能杀了他啊!霖霖能理解我,霖霖也说过他想要弟弟妹妹…大不了现在的房子卖了,就算回县城生活也可以呀…”
妈妈越说语速越快,外婆听到这里突然剧烈地咳嗽了好几声,再就只剩下大喘气,像被气得说不出话。
客厅这时候传来又一声咳嗽,是外公。外公也在客厅里,却还是和从前一样,好像事不关己所以没有参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啪嗒”一声合上了折叠椅,脚步缓慢地走出去了。可能是去下象棋,也可能只是没事可做地坐在树底。
但段霖不想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那时躲在门后被的小朋友听到自己的名字被提起了,却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对话的意思,只是他觉得这时候应该走出去。
段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一种只有他自己清楚但无法描述的正义感。妈妈和外婆吵架时,如果妈妈落了下风他就会想要站在妈妈这边,如果外婆理亏了他就有责任帮外婆说话,或者当两个人难分胜负激烈地吵成一团时,他会故意做出一些“坏事”,让两个人的怒火都能发到他的身上。
比如突然站到中间说“今天我上课没有好好听讲被老师批评了”——可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他临时想到。总之在那种时候他会让妈妈和外婆同仇敌忾,因为这样她们很快就会和好。段霖就是觉得自己有义务做这样的事。
所以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走出去了,六岁的身体还很矮小,走到客厅中间的时候两个人才注意到他的出现,而他也在这时候才看到,妈妈和外婆的脸上都有哭过的痕迹。
“怎么出来了?”外婆把他搂进怀里,有些粗糙的手掌摸索他的发顶,声音还残留着嘶吼后的沙哑和颤抖,“霖霖,妈妈说想让你回县城,你愿不愿意去啊?”
段霖看着妈妈,对方像是心虚似的避开他的视线,他感受到身后靠着外婆发颤的身体,这时候理所当然要向着外婆说话。“不愿意。”他挺起胸膛干净利落地回答,声音是小孩子才有的清脆。
“我要留在这里陪外婆。”——后面这句话更是直接哄得外婆眼泪都落下来,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妈妈说,“为了霖霖你也要想一想啊!”
“那谁来为我想一想啊!”妈妈深吸一口气,把段霖从外婆的怀里扯出来,“钢琴练好了吗?老师让你每天弹两个小时,你到底有没有好好弹琴啊?”
成年人的声色俱厉总是会让小朋友感到害怕——段霖也没办法说自己完全是勇敢的。可是为了让这场争吵停止他应该做点什么,“没有,”他像个英雄一样站得笔直,“我没有练琴,”他在妈妈和外婆同样惊愕的目光下严肃地说,“我不喜欢钢琴。”
然后盛满水的玻璃杯对着他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还好不是热水,他全身都湿了,肩膀的钝痛让他没忍住哭了出来,妈妈指着他第一次这样凶狠地骂他——“花这么多钱让你学钢琴……”后面的话没有听清楚,外婆捂住他的耳朵速度很快地往外走,“怎么能说这种话让妈妈伤心啊!”把他推进房间后,门被从外面重重地反锁。
其实听到的最后一句是外婆颤巍巍的“小心肚子”。所以段霖想自己也算是达到目的了吧,虽然他的肩膀痛得一阵阵发麻。
后来他没有弟弟妹妹——几天后妈妈从医院回来了,在床上躺了一整个月,只是有天模糊地说到“也是个男孩子呀…”等到他终于能理解那天发生在客厅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妈妈却再也没有提过了。
但他记得第二年爷爷家拆迁赔了很多的钱,爷爷奶奶只有爸爸这一个孩子,所以钱全都给了他们家。那晚妈妈看着银行卡突然多了好几位数字的余额,脸上却没有半点开心的表情。这件事延续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也许可以再回忆得更久一些。
六年后他上初一,夏季的某个夜晚,他把脏兮兮的祝远山领回了家。
滚烫的眼泪不断从身体里翻涌上来,沿着胃,食道,涌到喉咙和鼻腔,大颗大颗地滚落出眼眶。妈妈的眼睛此刻用尽全力地看着他。
“我不接受。”
“我不会同意。”
……
天光泯灭是瞬间发生的事。
怎么可以让她做了五年的美梦,现在又这样轻飘飘地打碎。怎么可以用像是看向疯子、看向臆想症患者的眼神看她。
那样的眼神,像是没有声音地对她说“你的孩子已经死了”——是从双腿间掏出来的血淋淋的肉块。是她能看得出有手有脚的宝宝。这五年里她终于能感觉到那些从她身上撕扯掉的血肉重新长出来了,可是现在只要对她说“我们没有血缘关系啊”,只要这样就能让那个面无表情的死胎,被一双沾满鲜血的白手套再次捧到她面前。
像是刚刚长好的一层皮肤,又血肉模糊地从身上撕裂。她突然感觉到一阵剧烈的胃痛,下意识擡手捂住了肚子。
不管以为自己坚持多久,原来都只是鬼打墙,命运又兜兜转转走回原路。
段霖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