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梁王李翻
第180章梁王李翻
李翻是陛下长子,当年在潜邸时侧妃方氏所出,年满十六即徙封梁王,拜永州刺史。梁亲王此人多年来一直默默无闻,既无劣迹亦无美名,未听说有领兵打仗的才干。
“梁王年纪轻轻,无论经验手段只怕都不及郢王。”
谢励道:“不必他亲身上阵,做个监军震住郢王。有岳州军驰援,与甘凉驻军策应沙州,待得与孔芳珅兵合一处,便任命孔将军为行军总管,将三州兵马指挥都交给他。有梁王的身份在,纵使郢王亦无话可说。”
诸人讨论一番,颇觉此法可行,便叫中书门下的拟旨去了。会后谢励单独留下来,与皇帝步出高台,长天辽阔,孤雁南飞而去,李初在风里咳嗽两声。
“陛下近日身体康健否?”谢励问。
李初默然,叹息道:“身上的病好医,心里的病可有得治么。”
闻言谢励了然,亦黯然道:“赵国公一夕病重,公主又下落不明。陛下为国事烦忧,家事亦难以自安。臣虽才干不及国公,也盼能为陛下分忧一二。”
二人所行的长街,两侧红墙掩映,高阁飞楼渐在身后,葱郁的青松翠柏耸出天际,遮蔽星光,步行其中,犹如进入幽冥世界。此道乃通往慈光院陵园所在,护陵卫兵分列左右,一经屏门入得神道,四周便安静下来,寂然无人。
李初道:“这时节,你家中亦有事不平。前些日子贼人闯陵,谢白干为皇家守塔身受重伤,他虽在且兰府犯了错,如今也算将功折罪了。眼下伤可痊愈了?”
谢励只是摇头:“臣这个侄子,看来怕是魔怔了。那日便只他亲眼见到闯陵贼人,可说话却模棱两可,一会儿说是个剑士,一会儿又说是个神仙,叫他用笔画下来,竟画出个四不像来。”
慈氏阁愈发靠近,显出其庄严宝相来,檐角清铃应风而鸣,仙音飘渺,星垣转圜,似乎汇聚于阁楼上空,铺就一道横亘苍穹的璀璨河汉。李初微笑:“卿以为,慈氏阁里有神仙么?”
谢励一骇,忙解释说:“臣的意思是,那日擅闯陵园的贼人总不可能是个神仙,白干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说话颠三倒四的……慈氏阁供奉先帝圣蜕,自然是有先帝的仙力庇佑。”
李初微微而笑,不置可否。
谢励一族中也有座宗祠,其意义与慈氏阁之于李氏差相仿佛,李初相信谢励在宗祠中敬拜祖亲时,也曾得到过某种启示。就这方面而言,二人也算心有灵犀。统其宗者有在于谱牒,合其族者有在于祠祀,对皇家与谢氏这样的大族而言,一祠既成,则通祀百代。
父子祖孙本同一气,幽明相通,不相违也。在这座历代庇佑家国的危楼高阁内,在那件沉睡的甲胄之后,有仙则灵,惠之则福降。
纵使是危急存亡之秋,李初的信念也不曾稍减。危机,亦是转机,自他即位以来,有多少流言蜚语,腹诽他父子得位不正,有多少暗流涌动,准备着随时推翻他的统治。他需要一个时刻来证明自己。
高阁之内,李初跪伏在战神护心甲前,虔心祈告,希望能得到一个征兆,告诉他未来的路应该怎样走。此时此刻,他似乎终于能体会到霖宫内跪祷的李裕的心情,但他心中澎湃的热血,则是李裕所未能拥有的。
我如证果,合是云堂第几尊?
战神甲忽然震鸣,一道明光自护心镜内涌出,蔓延开来,胸甲、披膊、蔽膝……这具古老的甲胄犹如重生,焕发出蓬勃的光明。
慈氏阁外,忽然平地生风,云卷风流,千铃鸣响,一道红光自阁楼内冲天而起,霎时烧遍半边天。谢励震悚不已,跪在神道上倒头便拜。很快那光芒又散去,园陵复归平静。
自高温中伏身死,折了甘州精锐兵力,郢王李裕便退守昌松县据兵不出,叫狼骑直下三城大肆掳掠一番又扬长而去。高温身兼甘州刺史与兵马指挥数职,他之一死州内无人做主,官民敢怒不敢言,是月中,朝廷新任的监军使终于拍马赶来。昌松县衙被军府征用,设下接风宴。
戌时三刻,落日熔金,昌松县外,大漠孤鹰盘旋,天尽头风烟滚滚,一队传令骑兵自关内方向先行抵达,敲开城门。须臾片刻后,监军使的车队徐徐而至,车马步入城中。
郢王早已在城中等候,此刻与王府参军祝开匀、司马刘令芝,一并两州防御使及镇遏等人,在县衙摆开筵席。监军使臣的车驾行到官衙门前,防御使及镇遏早已迎上去,王府的两位属官却不与众人扎堆,远远看着冷笑:“四驾马车,导斧先行,梁王殿下好大的排面。”
司马刘令芝亦冷冷道:“一个小辈,也能做吾王的监军,天子当真不顾长幼之序了。”
二人反身回到设宴的厅堂上,向李裕报告梁王已至。地方官皆已出迎,堂上只有李裕一个怡然就座,喝一碗加了香油的面茶。他已经听见门外动静,却稳坐不动,只是咂嘴回味一番。
等了半盏茶功夫,不见梁王登堂。刘令芝前去探听,回来道:“梁王来不及用飨,已先去军帐视察了,防御使董大人陪同左右。”
祝参军道:“梁王迫不及待接手甘州兵马,这也代表朝廷对大王的猜度已摆在了明面上。”
“一顿饭也不好好吃,”李裕叠了罗巾擦嘴,叹道,“何须急鼓动金柝,古来征战几人还。我这个侄子很快就会明白,如果父亲真的疼爱他,就不会将他派到这个充满了死亡与杀戮的地方。”
梁王来到昌松县后,住进了甘州军位于县东三十里地的营帐中,李裕则带领岳州人马驻扎在粟末河流域的绿洲中。
甘州三面环山一水中流,登临极目,可一览广袤的戈壁荒原,三州六县伫足于漫漫黄沙之中,时而有几道烟尘远远滚来如游龙惊鸿,尘沙里笔直地拉起一条狼烟。沙渚山,悲雁亭,李裕于亭前远望西天,身后远远的一阵马蹄声靠近。
“王叔。”一人唤道。
李裕回头,见是个弱冠之龄的青年,身披遮风的氅衣,一个内侍在旁为他撑伞挡开扑面而来的风沙,二人钻进亭中。
那青年将李裕上下端详一番,神色里颇有些愕然:“王叔,你这是要出家么?”
李裕身穿青褂足蹑云履,发束一顶混元巾,下颌蓄着美须一把,负手而立俨然世外高人的作派,就差手中一柄拂尘险可以以假乱真。
若非亭中没有第二个人,李翻差点不敢相认。他早听说郢王叔沉迷修道问玄,不理俗务,本以为是吃饱了没事干,想不到已到了身体力行的地步。叔侄二人见面的机会很少,大概也只有在二十年前的满月宴上,李裕曾经抱过李翻,一晃襁褓里的婴儿已长成青年,李裕一见之下,几乎在李翻脸上看不出熟悉的影子。
皇帝的这个大儿子长相上不肖其父,也许是随了母亲,有一张圆脸,一对福耳。
“贤侄,前日宴前匆匆一别,连面也没见上,”李裕热络道,“从雍州一路赶来辛苦了,西北风光与黑水河又大有不同吧!”
李翻脸上确实已有疲惫之色,眼见远处滚滚黄沙犹如两条怒龙窜天而起,慨然道:“边庭节物与华异,此等奇景确然闻所未闻。”
李裕道:“这可不是自然风光,贤侄,你上来一步看看清楚。”
李翻一怔,推开伞盖,果然见那沙尘中隐隐有黑影逼近,数息之后,便能听见喊杀声,骑兵挥舞着狼筅冲出尘烟,黑压压的一片杀进了散布城外的村落中。
李翻脸色发白。
李裕低声道:“尔以杀戮为耕作,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
早已于村舍中设伏的岳州铁甲幡然杀出,与胡兵白刃相接,只见日沉沙海,满目血红。李翻沉默不语,即使在沙渚山上,也能闻见风里的腥味。胡兵依仗马力,来去如风,劫掠村舍未果反被伏击,当即拍马撤走。这时城门洞开,边防弩兵杀将出来,紧追其后,几轮齐射,沙海里已满是折戟伏尸。
这一支前来偷袭的骑兵隶属于左部高车族,前几日突厥人的探鹰出现在昌松县外,就已被边防斥候察觉,因此提前设计,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李裕叔侄二人前后回到昌松县,赶上押解俘虏进城,李翻不懂突厥语,听见俘虏们口中叽里呱啦,念的最多的是“厄”、“昆”。
李裕道:“阿史那舍,原来还在做王子时,族人就叫他狼神之子,后来做了王,又得名‘厄昆’,其意思是白色的太阳。狼与太阳,都是突厥人的信仰,对突厥人而言,阿史那舍就是他们的神,是天命。天命所归,无怪乎能集结十部,这轮太阳烧干了草原,现在还想烧到我中原大地来。”
李翻听得不说话,李裕笑看他一眼。
烽烟里,李翻垂眸道:“王叔,有些话还是……天命……”
“天命所归,”李裕打断他的话,“只有一个。只要祖先福泽仍在,天命就是我们李家的。”
李裕拍拍侄儿肩头,二人在亲随护卫下走进昌松军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