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生因
第176章生因
东海。
风急天高,海上波涛起伏,海域水色漆黑深不见底,浪花里出没着无数旗鱼似的黑影。王征立于甲板上,抹去脸上水汽,遥望陆地方向。
东郡是中原滨海最大的一座城池,涿水自其以北大浪滔滔汇入东海,近海有两三百座海岛,其中以东极岛为首,海上渔民三四万人。船只往来通航,皆自涿水分流,向北可入云梦泽,岳州据泽而建,护府军屯有战船数百舸,把守着东海进入云梦的唯一途径。岳州再往北便是洛州,襟带京畿拱卫王城。驻守的洛州军旗号乃承自当年的李桓岭,号称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不听君令只臣服于传世玉璧。只要进入云梦,就能遥见洛州军旗,待攻克了这支王者之师,名都就尽在掌握了。
翌晨,天气阴沉,云层深厚不见晴日。
洞庭湖里无穷碧波,数艘舟船穿梭其间,采摘莲蓬,青铜牛首淹没在莲叶底,行船的人摇橹毫无知觉地从霖宫顶上驶过。
商恪乘坐游船,于船艏闲来吹风。昨日与漭滉谈论过后,心中颇有些思索,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江宜是怎么想的:他想做什么,为什么又不肯相见。可是也许正如漭滉所说,他们只是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尽管他的选择还没有到来,而江宜早已经料到。
他现在应当做的,恐怕不是满天下地追逐另一个人,而是问明自己的内心,以及等待那个看清自己内心的时机——那就是他找到属于自己的凡心之时。
熏风宜人,湖心波平浪静,丛丛莲叶移舟水溅,摇曳生香。莲叶底下行船,日光和缓,时间漫长,似乎悠然尘外,令人忘却凡俗。
“……宜江宜山,最宜幽溪……”
商恪心中一动,循声望去,出言者乃是另一艘小船的采莲游人,两船靠得近了,方叫他听见一句。
那一船人吟诗作对挥毫泼墨,看来是闲得没事附庸风雅来了。
见有人打量,倒是毫不矫作,反而道:“疆域有主而山川无主,惟斯美景取之无禁用之不竭,今与君有缘共赏!”说着扔来一物,正中商恪脚边。
“……”
捡起一看,原来是卷画轴。许是将所作莲池美景,信手赠与陌生人了。
那一船人又说说笑笑地远去。
商恪打开画卷一看,莲池之中一叶扁舟,舟中一侠客仗剑立于船头,一文人握卷倚靠船尾。
他看了一会儿,蓦然起身,舟船猛地随之摇晃。
然而船入莲叶深处,回首四望已不见游人了。
更始二年夏,水匪王征举众叛乱,杀使者宗训,斩其首级送至东郡总督府。总督徐牟大恸,缚其子王慎于阵前劝降,未果,王慎死于开战前夕。
六月八日,狼骑入据图璧关,数日后岳州王府得到一封来自建元宫文华殿的诏书。
庆禧堂。李裕与臣下郑亭等人聚会堂上,商议这封远道而来的旨意。诏书中告知岳州军兵援甘凉,时局烦费,以郢王为陛下宗兄,当挺身而出救败继绝。
凭岳州超然的地位,一向与朝廷分而治之,自从去年旱灾钦差狄静轩来管事后,如今又收到这样的旨意。李裕心中难免起疑。
府中参知道:“岳州若出兵平乱,恐后方空虚,留下隐患,遭人趁虚而入。”
“朝廷此举,意在试探,”通判道,“王爷若有不从,必将引起怀疑。”
“若有心试探,想来是疑心已起。今上怀疑王爷有不臣之心,已非一两日,眼下借狼骑作乱一事骤然发难,难道是去岁狄将军奉命勘灾,被他掌握了什么实证?”参军说道。
李裕随即看眼郑亭。
去年狄静轩抵达岳州明察暗访,一行都是郑亭招待,其时李裕避而不见,王府臣属也不便出面,若有什么细节,只有王府统军郑亭最清楚。
“狄静轩带来的那个小孩,据说有辨别人心的能力,任何人在他面前都无法说谎。但那时候王爷在洞玄观,避而不见,从头到尾也没有与那小孩儿说过一句话。我想他们若是想利用那小孩的关系得到什么消息,恐怕是失算了。”
郑亭说罢,也不见众人神色松动。
现如今朝廷的态度,虽则没有做实郢王有反心,种种试探的行为却愈发明显。否则值此多事之秋,怎么会发来这道旨意?
“那时与狄将军在一起的还有个道士。”参知提醒道。
郑亭道:“那道士是和世子殿下一起来的,不是狄静轩的人。”
参知不置可否,郑亭知道他在想什么:世子离家出走六年有余,究竟在外面干了些什么,谁说得清楚?众人一时沉吟,迟疑不决。
李裕一手轻叩琴台,喜怒莫辨,良久后说:“君言既出,岂可有违。自当是我等为国奋战的时候了。”
庆禧堂散会后,李裕叫住郑亭:
“带上你的刀,随本王去个地方。”
夜幕深邃,星斗阑干。李郑二人乘船入湖,郑亭摇橹分开丛丛莲叶,于湖心处觅得一方青铜兽首座,似乎是用以监测水位,去年岳州大旱,牛首整个儿地露在外面,今时则只有一只独角、一双牛眼。
李裕探入水中操作机关,水晶宫出,惊破一湖星月。千条悬泉倒挂而下,珠帘玉瓦,阙庭神丽,云水发银鱼,宫室铿华钟。如仙境天宫,此番情景,无论见过多少次,都令郑亭无法瞬目。
李裕已登岸,郑亭忙舍船跟上。
“最近在霖宫,总感到好似有人窥视,”李裕说,“不知是否我多心了。你在我身边,且留神一些。”
郑亭这才明白李裕要他带上佩刀的缘故,不禁紧张起来,四下张望,这仙宫似的地界,没有丝毫活人的气息。
当年神曜皇帝建此行宫,晚年修行于此,据说是看中岳州风灵毓秀之地,选作皇陵。不过宫殿尚未完工,陛下已得道升天,一脚踏破青石,令整座霖宫都沉入洞庭湖底。留下传说中的登仙圣迹图。
青石板于火烛下散发森然幽冷的气息。
李裕凝视石上皲痕,又在进行他玄而又玄的思考。似乎能从那石头中,得到先祖的教诲。
“狄静轩带来的那个孩子,是凤台谷璧的侍奉者,博士康夫的小弟子。”良久后,李裕说。
郑亭在他身后,初听这句话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渐渐的却回过味儿来:“王爷,您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李裕冷笑:“大师早已为本王算计这一切,选在恰当的时机,身体遁入洞玄观,神思则潜藏在睡梦之中。本待此事过去,自然神魂归位,可惜却被那个江先生破了局,叫大师为保本王丢了性命。”
郑亭背后直发冷汗。回想年前种种事情,竟然是李裕走的一招险棋。岳州心腹皆知郢王胸怀大志,养兵千日只恨师出无名。可是他常往鳌山洞玄观去做什么,却甚少有人知晓内情。
李裕道:“大师一死,如去我一臂,与洛州的联系也就此中断。你以为皇帝为何突然差遣狄静轩来我岳州,想来是郭恒那处走漏了风声。大师助我以非常之法联络洛州,若非飞白带来的那个道士搅局,狄静轩绝不会有机会查到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