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第140章康夫
第140章第140章康夫
重德用这样的语气同姐姐说话,李初也是头一回听见。他的一双儿女,一个很有自己的想法,一个搞不懂他的想法,为人父母者即使是皇帝陛下,也难免有头痛的时候。
重华一时一个想法,一会儿想学剑,一会儿想出家,并且都还很坚定。李初心中不悦,只说以后再谈,先按下不表。这时候狄飞白又提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我的剑。”
“你的剑!”江宜也想起来。
“你的剑?”重华挠头。
她想起来这个约定,其实无论这场对决的结果如何,她都打算将牙飞剑还给狄飞白。毋宁说她留着这把乏善可陈的铁剑也没有实际用处,这只是狄静轩巡行岳州回来后,随手送给她的,起初重华不知道这是狄飞白的佩剑,只当是哪家铺子打造的小玩意儿,未曾放在心上。
侍女将牙飞剑取来,狄飞白接过,掂量两下。“剑格这里是怎么了?”
重华看了李初一眼。
“抱歉啦,”她双掌合十道,“拆开来玩了一下。之前不知道是师父你的剑。”
“没事拆剑做什么?”狄飞白郁闷,这把剑陪伴他这么些年,不曾受过严重的损坏,落到重华手里却被分尸了。不过好在能物归原主。
“这把剑太平平无奇了,我原想给它换个金护手来着。”重华说道。
布警语则拉着天弓不放:“你这小伙子仪表不凡,身手也不错……”
天弓道:“啊哈哈哈,那个,我没有做官的打算啦,而且我已经出家了,不求姻缘……”
一行人从公主府出来,盲童正在巷道口等着。狄飞白要回了剑,心情很美好,天弓脸上亦带着微笑,不知怎么十分欣慰的样子。数人中只有江宜愁眉不展,见了盲童,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忙上前问:“你怎么在这里?康老先生如何了?”
盲童呆愣道:“等你。师父醒了,想见你。”
“江宜……”商恪有些担心,江宜只是摆摆手:“我先去康老先生那里看看,一会儿回来再说。”
二人匆匆离开坊门,往著作局的小院去,到得院落,中厅前一个少年坐在台阶上,擡头冷漠地看了看江宜与盲童。只听盲童唤他师兄,江宜才记起来,这是在东郡总制署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祝史。康老头寿数将尽,徒弟们都尽量来陪着他。
康老头收有三个弟子,大师姐年少早夭,二师兄乃是个天阉,小师弟侍奉谷璧,成了心盲之人。都不得圆满。
“进去吧,师父在等你。”少年祝史起身让开房门。
房间里堆满了稿纸,康老头披着一头乱发,坐在一张麂皮绒的垫子上,左手铺纸,右手拿笔。看见江宜,他很是不满:“你又上哪儿去了?现在你应该做的,就是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江宜指指自己,意思是:说的是我?康老头那语气,好像是把他认成了徒弟,要在临终前尽孝似的。
盲童在他身后关上房门。
“我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我们之间交流的机会很少,机不可失!”康老头认真地说,“我这两天时醒时迷,断断续续,把命盘重新排演了一遍。”
江宜心中叹气,康老头太执着了,他算了三年都没算清的命运,现在强求又有何意义?
但他还是配合老人,洗耳恭听,康老头道:“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这次我去掉了旁枝,只保留了最关键的几个人物、几次事件。自盘古创世以来,天地间发生的关键性事件,凡有三件。”康老头竖起三根手指,江宜道:“据何判断,什么是关键,什么是无关?”
“当然是天命的转移。”
江宜俯身,察看康老头的草稿:创世之初,阳清聚而为天,阴浊聚而为地,天之上证有神仙,地之下生有万民。起初普天万民听从神意的指引,在大地之上繁衍生息,羲皇与娲皇的结合诞下神嗣,于人间划定疆土、建立国度,称为人王,乃是天命第一次显现。
秦王因身负天命,而据有国土百姓,他的天命是他的血脉所先天赋予的。神的后人,即是神的代言人,代表世外天管理着凡间的土地与住民。秦王则与凡人修好,组建宗室,开枝散叶,数百年的光阴里,神的血脉不断被稀释,终至于无。这时候,天命发生了第一次转移。
李氏代秦而立,建立了新的王朝。究竟是天命自己选择了李桓岭,还是冯仲设局为李桓岭夺取了天命,已经不得而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桓岭得到了世外天的承认,因此才能据有天下。
如果没有意外,李氏王朝也将与秦王朝一样,历经千年寿尽而终,等到天命再次转移,下一位天子来取而代之。
但他做了一件错误的事。
成王之后他飞升了。
“凡人窥天,是人之常情,怎么能说是错误?”
康老头道:“以帝王之躯飞升者寥寥无几,遑论他点将臣民一同登天,建造白玉京。白玉京的存在,就是人间名都的照应,只要天上众仙不死不灭,名都就永远屹立不倒。他图的是个千秋万代,永垂不朽。无论他是从谁那里抢来了天命,现在他要将天命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唯有去成就那个天……”
江宜从未以这个角度去考虑过李桓岭修道飞升之事,对他而言,有根骨、有悟性者,合该去修行大道,遇着机缘,就合该飞升。至于飞升之后应当去做些什么,他没有想过。或冯虚御风,遨游名山大川,或挟仙揽月,遁入无穷之门。再不与凡俗之事有所牵挂。
若果真如康老头所说,李桓岭野心勃勃,想要自立为天,首先势必会引起原本诸天神明的不满。这时候神明已经不再选择他,或可说,没有资格再选择他,祂们转而在人间寻找另一个代言人——天命发生了第三次转移。
“二十年前,河中府清河县鸣泉山上,天雷降临……”康老头的话犹如晦涩的咒语,江宜想象不到——他不敢想象——康老头那话背后的含义。
“我不可能有起义造反之心……”
康老头和蔼地看着江宜,这个疯狂的学者此时面带温情,仿佛在安慰一个迷途的幼子。
“时也运也,不以你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可是我根本不会去做的事,又如何成真?”
康老头问:“那么,你这一路走来,所做的又是什么?”
江宜感到一阵可怕的失语,这一路走来,他常常卷入身不由己的漩涡之中,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参与甚至推动了事情的发展。很多事情到得最后,他的初心已经不再重要,仅从结果来看,他的确是这个时代搅弄风云的人物之一。
“你就从来没想过,天雷赋予你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怎会没想过,”江宜呢喃,“想了很久,也找了很久,可是,终究我只能叩问本心——不是天雷要我做什么,而是我想要做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推翻如今的一切。您怎么能将落在我身上的命运,与秦王、李桓岭的命运相提并论?”
“这就是天命传承的意义。天命革而四时成,顺乎天而应乎人,一个时代将终结,此时天命就会显现……”
江宜沿着国都大道,漫无目的地行走,耳边人声喧嚣,市井闾阎传来欢声笑语。城楼灯笼高挂,千光流照,夜空中烟火盛放,美不胜收,却如昙花稍纵即逝。
今夜原是除夕夜。
江宜从康老头住所离开,这次乃是他自己聊不下去了,临走时康老头沉默的注目,犹如一把灼伤灵魂的火炬。他不知道这时该去哪里,只是想要离开康老头的小院,他走在街上,看着除夕夜里的光景,心里想着康老头的话:命运就是要结束这一切。
可这现实吗?这座都城是如此宏伟而坚牢,哪怕再经历千年风霜亦不会摧败。今夜佳节的光彩虽转瞬即逝,可盛世的江山与人民都是真实存在的,岂会因康老头一句莫须有的谶言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