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西游八十一案:西域列王纪》(3)
第一章西域有妖,佛子东来贞观三年,冬十一月。玄奘孤身一人走进了八百里莫贺延碛,只牵着一匹瘦马。
这片先秦史籍中的“西海流沙”,后世吴承恩笔下的流沙河,当真称得上“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定,芦花定底沉”。但与文人浪漫想象不同的是,这里是生命禁区,举目一望,戈壁遍布,黄沙连天,终年大风呼啸,风沙剥蚀着高原土台,形成状如鬼怪的残丘。白天地面灼热,眼前始终笼罩一股烟雾般的空气,每走一步,四周景物都像是在移动。夜晚寒冷刺骨,鬼影森森。
更绝望的是,进入莫贺延碛的第二天,玄奘失手打翻了水囊,一囊清水快速渗入沙中。到如今,他已经四夜五日没有喝过一滴水,一人一马只是靠着本能,在干热的风沙中一步步挪动。脚下没有路,指引着他的,只有前方骡马和骆驼的尸骨,偶尔也有人的头骨半掩在黄沙之中,空洞的眼眶注视着后来者。玄奘四顾茫然,尸骨里的磷火夜则妖魅举火,灿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若时雨。
玄奘的体力终于耗尽,他全身发烫,头晕目眩,眼前出现了幻觉,恍惚间看见一队军旅,数百人骑着驼马,都作胡人打扮,忽进忽停,满身沙尘,千变万化。远看清晰可见,到了近处却消散无踪。
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妖魔作祟,侵袭入体。连人带马倒在沙丘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口中默念观世音菩萨:“弟子天竺取经,既不为财,也非游访,只为能求得无上正法,导利群生。求菩萨大慈大悲,寻声救苦,消除灾厄。”
慢慢地,他陷入昏迷,残梦中却有一个金甲神人,手持长戟怒喝:“还不快起身远行!”
玄奘打了个寒战,猛然惊醒,这时一阵冷风吹来,如沐冰水。一人一马顿时精神一振,玄奘挣扎起身,趴在马背上在沙漠中继续前行。又走了十几里,那匹瘦马忽然长嘶一声,发疯般地奔跑,一直跑了几十里,到了一处沙丘边上,玄奘不禁悚然一惊。
阳光下,一缕刀光映入他的瞳孔。
那把弯刀斜插在黄沙中,旁边是一具尸体。这里似乎发生过一场战争,尸体枕藉,足有六七十具,被利箭射杀的骡马和骆驼,被刀剑斩断的头颅与四肢,黄沙浸透着鲜血,在阳光下闪耀着惊心的光芒。
玄奘呆呆地望着,翻身下马,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一具一具翻找,没有活人,尸体早已僵硬,鲜血也已凝固。现场狼藉不堪,骡马背上的羊毛包裹被撕裂,羊毛满地飘洒;整张的羊皮混杂着鲜血,污秽不堪;黄沙中还散落着珍贵的香料和石蜜,玄奘甚至还在沙里找出两颗绿色的猫眼石。
从死者的相貌和穿着来看,应该是丝绸之路上的商队,大多数人相貌与边塞胡人近似,估计来自西域诸国,另一部分则是高鼻深目,须发蜷曲,应该来自更遥远的西方世界。这并不奇怪,丝绸之路上险恶重重,商旅们经常成群结队,结伴而行。
现场一眼看去,似乎是沙漠匪帮抢掠商队,但玄奘很快发现不对。因为很多羊皮和羊毛包裹仍旧完好无损,甚至一些香料篓都还捆绑在骆驼的背上,匪帮并没有把这些珍贵的货物抢走。当然,从波斯、吐火罗和昭武十国来的胡商,因为路途遥远,大都运输那种易于携带且价值大的商品,譬如宝石、金银丝、香料、自然铜,他们到了西突厥才会购买羊毛和羊皮,贩运到大唐获利。但这些羊皮和羊毛在伊吾一带,价格仍然颇为昂贵,尤其是香料,更是价格高昂,盗匪为何不拿?
“咄……咄……咄……”寂静的沙漠中,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似乎是轻微的碰撞声。
玄奘悚然一惊,循着声音在尸体堆里翻找。他早已忘掉了疲惫,一连查看了二十多具尸体,这才发现,在一头死亡的骆驼身下,压着一个头戴羊角形毡帽的胡人老者。那老者胸口几乎被剖开,肋骨翻卷,已经奄奄一息,但手指却在执着地敲击着死骆驼背上的木架,发出咄咄的声音。
“施主,施主!”玄奘急忙抱起他,轻轻在他脸上拍打。
好半天,那老者微微睁开眼睛,见玄奘是个和尚,精神才微微一振,喃喃地说了句什么,是异国语言,玄奘一个字也听不懂。老者喘了口气,眼睛里露出惊惧的神情,紧紧握着他的手,用汉语喃喃道:“瓶……瓶中……有鬼——”
“什么?”玄奘讶然,把耳朵附在他唇边。
那老者用尽浑身精力,嘶声大叫:“瓶中……有鬼——”
话音未落,身子一栽,手臂垂了下去。双眼兀自大睁,露出无穷无尽的恐惧,紧紧盯着玄奘。
“瓶中有鬼?这是什么意思?”
玄奘皱眉想了想,将他平放在沙地上,站起身来失神地望着这片杀戮场。此时,沙丘另一侧传来瘦马的嘶鸣。玄奘摇摇晃晃地走上沙丘,眼前波光一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湖水碧绿,湖草青青,一池清水,一片草原,镶嵌在黄色的沙漠里。
玄奘以为是幻觉,不敢伸手触摸,那匹瘦马却飞扑下沙丘,一头扎进了湖水。玄奘醒悟过来,连滚带爬地跑下去。到了湖边,却没有急着喝水,而是从马背的行囊里取出滤网。根据佛教戒律,这种水称为“时水”,必须过滤之后才能喝。
清凉的湖水进入身体,玄奘这才感觉到生命逐渐回来了。他回到尸体堆里,在死者身上翻了翻,找到几块馕饼,填饱了肚子。然后趺坐在沙漠中,念了一段往生咒,开始在沙地里刨坑,将尸体一一掩埋。
这个工程实在浩大,尸体足有六十多具,还有两百多匹骡马和骆驼,玄奘气喘吁吁地干了三个多时辰,才埋了二十多具。沙漠干燥酷热,他累得大汗淋漓,后来实在撑不住了,一跤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沙丘顶上人影一闪,倏忽不见。玄奘吃了一惊,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眼花,随即却听到一阵脚步声急促远去。他一跃而起,奔上沙丘,顿时瞠目结舌,只见沙漠里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到了湖边,纵身跳了进去,游到了湖水中央,才转过头来看他。
玄奘张大了嘴巴,慢慢走过去,站在湖岸上看着他。那孩子估计有八九岁,肤色惨白,黄色的头发卷曲着,鼻梁高挺,眼窝深陷,眼珠竟然是蓝色的。有些像粟特人或者吐火罗一带的雅利安人种。
“阿弥陀佛,”玄奘朝他合十拜了拜,“小施主,不要害怕,我是来自大唐的僧人,没有恶意。”
那孩子胆怯地看着他,双手拨着水,歪着头犹疑。玄奘笑了笑,朝他伸出了手,示意他上岸。那孩子却露出惊惧之意,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底。玄奘正在诧异,水花一翻,那孩子又冒出了头,手一扬,一团泥沙扔了过来,啪地打在了他的脸上。
玄奘怔住了。泥沙从脸上滑落,他苦笑一声,伸手擦了擦,解释道:“贫僧确实没有恶意。那些死者是你的亲人么?你可否上岸,与贫僧一起埋葬了他们?曝尸荒野,入不得轮回净土。”
“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忽然大声说。他说的是汉语,虽然口音怪异,但吐字清晰,显然受过良好的训练。
“什么?”玄奘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不能碰触尸体!”那孩子大声说,“人死后,邪灵侵入,尸体变得肮脏。任何人,包括父母亲属,都不能碰触它。”
玄奘哭笑不得:“那么,谁能碰触它呢?”
“掮尸者,他们专门处理尸体。”孩子认真地道,“而且不能埋葬入土,尸体太肮脏,火葬会污染火,水葬会污染水,土葬会污染大地。尸体必须先浸入白色公牛的尿液里清洗净化,换上正道之衫,系上圣腰带,才能和圣先知沟通……”
玄奘恍然大悟,低声道:“原来你是拜火教徒!”
“琐罗亚斯德教!”那孩子恼怒地纠正。
玄奘点点头,作为佛门堪称最博学的僧人,他对琐罗亚斯德教并不陌生。琐罗亚斯德教流行于波斯一带,中国称之为祆教、火祆教或者拜火教。因为来往于丝绸之路的粟特人大都信仰拜火教,在长安,就有不少拜火教的寺庙,大唐人称之为祆祠。
按照他们的教规,尸体的确不能埋葬。无论是搬运或放置尸体,都要使用铁制或石制的器具,不能使用木制的器具。拜火教认为,木头接触尸体时,会被污染,石制或铁制的器具则有抗污染的能力。因此他们将尸体放置到无盖石棺中,运到石块砌成的环形无顶墓地里,这种墓地名叫“寂静之塔”。这种设计可以方便兀鹰来啄食尸体。等到尸体身上的肉被啄食完毕,再把遗骨放到寂静之塔中心,在阳光照射下,遗骨风化成为粉末。雨季来临时,遗骨粉末随着雨水经过石灰的过滤,从地底埋设的排水管道流入大海。
想通了这个,玄奘倒有些为难了,和那孩子商量:“这沙漠中可没有石头,如何安置你族人的尸体?”
那孩子想了想,蓝色的眼睛闪过一抹哀伤:“就让他们随着大漠的风沙散去吧!或许会有兀鹰飞来,把他们的肉带往天堂。”
话已至此,玄奘也无可奈何了:“生如朝露,死如夏花。或许这天地间也是众生的大好归宿吧!”
经过这番对答,这孩子对他不再恐惧,从湖水里游上岸,就那么赤条条地站在阳光下。玄奘问:“你的衣服呢?”
那孩子打了个寒战,似乎充满恐惧。没办法,玄奘只好从商旅们的行囊里找了件衣服,裁短了,让他穿上。这孩子很倔强,坚决不穿,认为死者的衣服不洁净。玄奘苦口婆心地劝,说这是从行囊里拿出来的,新衣服,没人穿过,否则你只好穿我的僧袍了。
面对不洁的衣服和异教徒的僧袍,这孩子只能屈服,选择了前者。但找不到那么小的靴子,于是玄奘找了一张羊皮,裹了他的脚,用捆扎货物的牛筋绳子捆得结结实实。
“你叫什么名字?”玄奘问他。
“阿术。”那孩子神色复杂地看着玄奘埋头为自己裹脚,道,“我是粟特人,来自康国的撒马尔罕,随叔叔到大唐行商,和焉耆国的商人结伴而行。经过伊吾后,昨晚在湖边宿营,却遇上盗匪,屠杀了我们整个商队。我当时偷偷在湖水里游泳,才幸免于难。”
他哽咽了一声,轻轻把手搭在了玄奘的肩上,露出一丝亲近之意。玄奘叹息不已。阿术道:“我在那湖边草丛里藏了一夜,却不敢出来,只怕盗匪未走。直到看见你的马匹,才晓得又来了过路的客商,却没想到是个僧侣。”他脸上露出笑容,指了指那瘦马,“这实在不像是盗匪们会骑的。”
玄奘笑了笑,问:“你叔叔是谁?也遇难了吗?”
阿术指了指先前被骆驼压着的那名胡人老者:“这就是我叔叔,阿里布?耶兹丁。”
玄奘默然,想起耶兹丁临死前的那声呼喊,瓶中有鬼?他百思难解,于是问阿术:“你叔叔临死前,对贫僧说了一句话:瓶中有鬼。你可知道那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