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梵天记》(18)
第十六章灵山脚下取经人“事情果真如此吗?”戒贤法师沉默了很久,“波颇。”
波颇沉吟片刻,笑了笑:“何谓真?何谓假?万物真幻生灭,何必执着于一真,何必执着于一假?师父,弟子这些年想做的事情,想必您并非一无所知。既然知道,又何必非要逼迫弟子说出来呢?”
“是啊!”戒贤法师喃喃地叹息着,显然内心也经历着极大的煎熬,“提婆奴,如何处置,你来决定吧!”
玄奘躬身施礼:“师父,世上之事虽然真幻生灭,然而有一种东西恒久不变,那便是人心中的善念。弟子决不允许无辜者的人生被如此践踏,也决不允许有人顶着我佛的名目行此愚弄众生之事。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轮回彰显在世人面前,然而轮回幽秘难测,若是众生都能看见,那便不是轮回了。人类的内心自有敬畏,不需要外物来震慑。所以,弟子会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戒日王。”
波颇和娑婆寐的脸色都变了,两人想说什么,却没有作声,只是淡漠地盯着戒贤法师。戒贤法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提婆奴,我跟你说一件事,听完之后你再作决定。”
玄奘合十躬身,表示倾听。
“昨夜你去了灵鹫山,想必也知道了秘社的存在,但你可知道秘社的规模有多大吗?它不是你那日所见的三十多人,那些人只是核心。整个秘社,仅仅那烂陀寺四千僧众之中,便有一千余人!”戒贤法师道。
玄奘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戒贤法师苦涩不已:“我知道秘社这个组织,并不是因为他们反对我,自从我进入那烂陀寺,便已经有了秘社的存在。事实上,从佛陀时代,佛教内部便有了这种思潮,因为佛陀的正法,求的是解脱与涅槃,然而在僧众弘法的过程中,却不能解决普通民众的现实苦难,反而那些杂咒、巫术、占星和卜算,能解除他们的现实煎熬。所以这千百年来,秘社一直在我们内部隐秘地存在着。在佛法昌盛的年代里,秘社还能一直被我们压制着,遵循如来正法,可一旦佛法衰微,就再也压制不住了。就像波颇所主张的,他要离开经院,夺回信众。他是我心爱的弟子,正是为了保护他,十七年前我才派他去了大唐,只希望他能弘法于东土,创下传经大业。没想到他执念如此之深,又回来了!”
波颇这才明白,原来当年自己不是被师父贬谪,而是保护。他有些动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并不怕弟子反对我,却怕弟子沉沦于执念中。”戒贤法师说得很缓慢,似乎在字斟句酌,“我要做经院,他们要改革。或许眼前我们无法判定谁对谁错,那么就且放眼看下去,看它个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总有对错分明的那一天。可是波颇、尊者,我必须告诉你们,在道德上,你们错了。任何时候,牺牲无辜者去达到自己目的的人,都不会是最终的获胜者。因为你们输掉了正义。”
“弟子愿烈火焚身,万劫不复,也要矢志不渝。”波颇道。
戒贤法师悲伤地摇头:“提婆奴,这就是秘社。你若是要把秘社的筹谋告诉戒日王,我不反对。但是秘社和佛教本是同根而生,拆也拆不开,戒日王雄才大略,受不得愚弄,一旦得悉,势必会对佛教产生敌意。如今天竺大陆已经满目颓废的塔寺,那烂陀会不会成为其中的那一座,我难以判断。”
玄奘沉默了很久,满眼迷茫,喃喃道:“弟子该如何做?”
“听你内心的呼唤吧。”戒贤法师道,“天竺大陆佛教衰微,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事实,无论波颇还是我,都是在负隅抗争。佛教的未来,在你的肩上。”
玄奘大吃一惊:“师父,弟子当不得!”
波颇温和地望着他:“师弟,你是我们从十七年前就选定的取经人,你若是当不得,还有谁能当得?”
“取经人?”玄奘茫然。
“是啊!”波颇解释道,“这十多年你游历天竺也看到了,佛法衰微,寺院溃缩,这种大势已经很难挽回。相反,佛教在东土却蒸蒸日上,日益兴旺。所以从五十年前,师父便在筹划,将佛教经律论三藏传入东土,十七年前派我去大唐,明面上是弘法,事实上是为了选一个取经人。”
“师兄携带三藏前往大唐译经,本身就是传经之举,为何要选一个取经人呢?”玄奘不解。
“我到底是外来之人,大唐皇帝再怎样尊崇我,也渗透不进根深蒂固的大唐文化之中,所以必须要有一个本土的译经人。”波颇有些苦涩,“再说,如那鸠摩罗什,在帝王的支持下译经,终其一生才翻译了不足百卷,可是以我那烂陀寺如今庞大的三藏规模,想要传到东土并且翻译出来,又要有几个百年才能完成?所以,师父派我前去大唐,就是要选一个取经人,要让他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我天竺那烂陀寺,在整个大唐的瞩目下,将经律论三藏带回长安。当年除了你,我还选择了另外三人,贞观三年,你们曾经一起上表给皇帝,要求西游,被皇帝拒绝后,其他三人退缩了,最终只有你走上了西游之路。”
玄奘被巨大的冲击震撼了。原来自己从西游的第一日起,就是被选定的取经人!整个计划持续了十七年!
“大乘天,”娑婆寐忽然道,“当日在长安,我便见过你,当时就认定你是最合适的取经人。因为你志向如铁,绝不退缩,更因为你与大唐皇帝交情非凡,取经计划完成之时,会事半功倍。老和尚在实行轮回计划之时,你多方阻挠,但我从未对你动过粗吧?便是因为你承载了佛门最终的希望。所以,你我手段不同,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一致的。”
玄奘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面前的三人,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是自己在决定,从当初偷渡出川,周游天下,到日后偷渡出关,西游列国,他遵循的都是内心的召唤和此生的理想。可事实上,他同那顺和莲华夜一样,都是一个被控制了人生的人,都要完成一个庞大的计划,都是耗费了数十年光阴布下的一个局中的一枚棋子。唯一不同的是,他依然是他,而莲华夜却不再是莲华夜。
玄奘忽然间有些迷茫,如今所得到的,是自己当年的理想吗?别人安排他取走的,是当年他要取的真经吗?背在肩上的使命,是他曾经追求的那种吗?
巨大的幻灭感席卷而来,仿佛海潮般淹没了他,难于呼吸。
“弟子……弟子想家了。”玄奘喃喃道。
戒贤法师正要说话,玄奘深深地施礼:“师父,或许天竺对于弟子而言,只是生命中的驿站。我的归宿在大唐,这桩使命无论是您安排的也好,是弟子曾经追求的也好,都是值得我为之付出终生的,弟子便做这个取经人、译经人吧!请师父恩准弟子回国。秘社之事,与弟子再无关系。”
“师弟。”波颇有些不忍。
玄奘笑了笑:“道不同,所以路不同。我回大唐传这如来大道,您在天竺做那杂咒巫卜。只是师兄,要想让我置身事外,却有一个要求。”
“师弟请说。”波颇道。
“我要带那顺和莲华夜走,把他们的人生还给他们!”玄奘神情严肃。
波颇和娑婆寐面面相觑,好半晌,娑婆寐才道:“大乘天,其实方才您的推测有一点是错误的。那顺和莲华夜,并非我以咒术和幻术所控制,更没有改造他们的记忆,灌输他们三十三世的人生。”
“哦?”玄奘惊讶,“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娑婆寐犹豫很久,才道,“他们是我雇佣的演员,从幼年起,便以自己的人生在上演这样一出戏!整个事情他们一清二楚,自愿走进这命运之环,轮回之狱!”
玄奘真正惊呆了。这件事太过不可思议,因为无论那顺还是莲华夜,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出丝毫表演的痕迹,他们的痴恋,他们的痛苦,他们一世又一世的人生,他们击碎这轮回之狱的疯狂与绝望,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顺是七年前我选定的一个粟特孩子,当时他才十岁。他的家族毁灭于一场战争,自己也被贩卖为奴隶。我买下了他,问他愿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扮演一个人,我可以给他自由,给他任何想要的东西,他同意了。”娑婆寐道,“至于莲华夜,她的确是个妓女,也的确是从苏毗女国贩卖过来的,我问她,这一生是否悲惨,愿不愿完全忘掉自己,去扮演另外一个人,她同意了。”
玄奘仍然难以置信:“那么……他们两人练习过吗?那种情感如此真挚,你是不是曾经让他们互相习惯,彼此配合?”
“他们此前并未见过对方。”娑婆寐道,“他们只是知道,自己的角色里,将会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自己,他(她)会爱上那个人,痴缠入骨。那个人将会陪她(他)度过此生,度过来世。他们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虚假的,却不知道对方的人生也是虚假的。大乘天,您说的有一点没错,他们是在用自己的一生来演一场戏。他们愿意投入这个角色,愿意为了这个角色耗费自己的一生,倾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生命。从入戏的一刹那,他们就为了这个角色而活。所以大乘天,您带他们走,他们答应吗?”
玄奘失魂落魄,他迷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颇,又看了一眼戒贤法师,脚步蹒跚,转身离开了精舍。
戒日王还在候着,见玄奘出来,急忙问:“戒贤法师如何了?”
玄奘失魂落魄,似乎没有听见,沉默地走了出去。戒日王和婆尼对视一眼,以为他担忧戒贤法师的病情,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那顺和莲华夜在一处客舍中等着,寺中纷乱,也没人关注他们。两人倒也不觉得寂寞,互相依偎着,诉说着情话。玄奘推门走了进来,愣愣地看着二人,心中五味杂陈。
“师兄,”那顺担忧地迎过来,“您不用太担心,戒贤法师自有菩萨护佑。”
“还叫我师兄吗?”玄奘苦涩地叹息着,“当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来演戏,哪怕知道是被骗,我依然对你是曾经的情感。”
“师兄,您在说什么?”那顺迷茫。
“当初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是圆观转世,可我仍然愿意带着你,拨开这层层迷雾,让你去看清这人生的真相。因为你们坚信这场爱情,那么它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不容亵渎,不容伤害,我愿意在这生老病死的世间,看到一个美好的结局。”玄奘悲伤地望着他,“可是到头来,原来这世上美好的东西都要被摧毁,真相丑陋不堪。”
“师兄……师兄……”那顺慌了,结结巴巴地道,“你说的我真不明白啊!”
“还要骗我!”玄奘恼怒了,“你真的是那顺吗?”
“我就是那顺啊!”那顺委屈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