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上)》(14)
第十二章长乐寺中论谋反,玉门关里话当年“大王,非常之时只能行非常之事,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裂地为王呢?只要屠了甘州城,我们手中便拥有了一支誓死效忠的大军!”
敦煌长乐寺中,王君可知道李琰仁厚,正耐着性子说服这位郡王。
“不不不,本王不能做这样的事……”李琰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一跳而起,“甘州城有数万名无辜百姓啊!”
“既然大王仁慈,那就不必全死,死上七八千也足够了。”王君可道。
“不不,本王这样做……要下泥犁狱的!”李琰汗出如浆,脸色惨然,“本王是李唐宗室,不能保护百姓,反而要屠城杀戮,愧对历代皇考!”
“屠城的事李唐宗室又不是没有干过,”王君可冷冷地道,“武德三年,陛下屠了夏县,死的可不止七八千人!”
李琰顿时默然。武德二年的时候,刘武周攻占晋阳,横扫河东,夏县人吕崇茂占据县城,响应刘武周,当时李世民正屯兵柏壁,和刘武周激战。皇帝李渊亲自部署,派遣李孝基、独孤怀恩、唐俭和刘世让等人进攻夏县,结果李孝基等人全都被吕崇茂和尉迟敬德二人击败并俘虏。
李渊面子跌了一地,舍不得折损如此多的重将,于是封官许愿,招降了吕崇茂,并让他暗中除掉尉迟敬德,结果吕崇茂被尉迟敬德反杀。后来尉迟敬德离开夏县,北上支援刘武周,双方在柏壁大战,最后刘武周战败逃亡。李世民率领大军回师,攻破夏县,大肆屠城。
此事在朝廷里也是一桩悬案。悬案的核心并不是夏县有没有被屠,而是命令究竟是谁下的。李渊还是李世民?武德年间,朝廷里的统一口径是李世民下令屠城,李世民也对此默认,毕竟当时他是主帅。不过到了贞观年间,朝廷里又有一股消息开始流传,说屠城令是太上皇李渊下的。总之,父子俩谁也不肯背这名声。
“还有……洺州决堤之战!”王君可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几个字。
李琰愕然地看着他,看见王君可痛苦狰狞的表情,瞬间也勾起了自己对那场惨烈战事不堪回首的记忆,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莫要说了……”
“不,我要说!”王君可哪怕说起造反之时也是神情从容,可是一提起洺州决堤之战,却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流淌,“大王,洺州是我一生的污点,也是您一生的污点,可是数万无辜将士白白葬送,只成全了我们英明伟大的陛下!”
李琰黯然长叹,拍着王君可的肩膀,心有戚戚。
武德五年春正月,刘黑闼自称汉东王,定都洺州,朝廷派李世民率兵讨伐,两大军事奇才以洺州为中心展开一系列交手,双方各有胜负。偏在这时,发生了一桩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趁着刘黑闼在军前对峙,他的部下李去惑把洺州城献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如获至宝,立刻派王君可率领一千骑兵紧急进驻洺州。
这下子刘黑闼红了眼,数万大军将洺州城团团包围,日夜猛攻。
所幸洺州城易守难攻,它四面临水,水宽五十余步,深达三四丈,王君可才能以千余人死死守住城池。
李世民大军也抵达了刘黑闼的外围,同样是昼夜进攻,务必要打开缺口,增援王君可。刘黑闼则是一面抵挡李世民,一面猛烈攻城。双方就以洺州城展开殊死搏杀,决胜的焦点便是王君可能否守住洺州城!
王君可也杀红了眼,硬生生抵挡了刘黑闼五六个昼夜,整个人不眠不休地厮杀,形销骨立,一千余人战死八九百,最后只剩下三百多人。王君可实在是扛不住了,只好用旗语向李世民告急,表示自己守不住了,请求弃城。
其实仗打到这个份上,也尽数展现了王君可的名将之风,毕竟大唐几乎所有的名将在刘黑闼手下都是不堪一击,连李勣都是连败两场,甫一交锋就弃城而逃。这一仗任谁也挑不出王君可的不是。
李世民也理解,但又实在不甘心,便询问众将:“谁能替王君可守洺州城?”
猛将罗士信慨然出列,愿意守城。
于是李世民就用旗语告知王君可从北门撤退。
王君可率领残兵从北门冲出,李世民则派遣精锐猛烈进攻北门,双方内外夹攻,终于将围城部队冲破一条缺口,王君可顺利逃出,但罗士信只带了两百人进城,缺口就被刘黑闼堵上了。
罗士信入城后,刘黑闼亲自指挥军队向洺州城发动更加猛烈的进攻,昼夜不停,箭矢如雨,更在城池东北修建了两座浮桥,数万大军源源不断,永无休止。而罗士信就靠着两百人,顶住了上万人的进攻,一直打到木石俱尽,刀矛尽折。打了整整八昼夜!
在这八昼夜里,李世民想方设法进攻刘黑闼,硬是被刘黑闼死死挡住,不得寸进!
武德五年正月丁丑日,洺州城最终被刘黑闼攻陷,罗士信战至最后一人,受伤被俘。刘黑闼对罗士信的悍勇也深感钦佩,意欲招降,罗士信词色不屈,遂被杀,年二十岁。
李世民痛惜不已,重金购其尸首厚葬。
罗士信这一战,打出了大唐定鼎最惨烈、最辉煌的一战,哪怕二十岁身死,也奠定了大唐绝世猛将的不灭之名。而在罗士信的映衬下,之前王君可的可圈可点、极尽惨烈的守城战瞬间暗淡失色,当初王君可剩下三百人便要弃城而走的举动,成了他一生的污点。
从此王君可在大唐军中郁郁不得志,虽然积功受封了县公,但当初败得更惨的军中同僚却很多人都封到了国公。三年前为了“看管”李琰,甚至被皇帝给“发配”到了偏僻沙漠之地,眼见得即将对东突厥展开灭国之战,却无缘参与。可以料想,这场灭国之战定然是将星如云,积功似海,一场仗下来也不知道会有多少资历比他低的将军们封到国公。
每每想到此战,王君可总是扼腕叹息,羞愤难平。
洺州城也是李琰的伤心地。李世民击败刘黑闼之后,班师回朝,就留了李琰当洺州总管。结果没过几个月,刘黑闼卷土重来。罗士信和王君可几百上千人就敢守城八昼夜,可李琰早就被刘黑闼打怕了,连一场仗都没打直接弃城而逃。要不是太子李建成替他求情,李渊早就褫夺了他的王爵。
一时间,房间里寂静无声,两个人呆呆相对,都是说不尽的叹惋和悲凉。
“我并不怨自己命运不济,当时的状况也是我未能下决心与城同殉,缺了罗士信的必死气概,并不归咎于他人。可是——”王君可激愤起来,“随后那场洺水决堤之战,却让我不服!这一仗你没有参与,当时陛下和刘黑闼隔着洺水对阵,刘黑闼粮尽,陛下知道他急于求战,便派人堵塞了洺水上游,令洺水干涸。陛下向刘黑闼挑战,刘黑闼率兵跨过洺水,双方在洺水的河道内激战。陛下当初下了这样的一条命令:我击贼之日,候贼半度而决堰。”
李琰不解:“陛下让人决堤?可那时候陛下和刘黑闼都在河道里决战呢!”
“是啊!双方几万人都在河道里厮杀,但陛下还是让决堤了!”
王君可冷笑,“只不过陛下带着我们这些将军事先便脱离了战场,离开河道了,撇下两万唐军在那里死死纠缠住刘黑闼,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早已经被自己的统帅放弃,作为必死的棋子,只为了拖着刘黑闼的两三万人陪葬!”
李琰倒吸了一口气:“此事我居然不知?”
“谁敢说?”王君可冷笑,“当时陛下和太子正在夺位,谁敢送一把刀给太子?”
“那刘黑闼不是也没淹死吗?”李琰道,“他怎么跑的?”
“刘黑闼是正厮杀时发现不妙,命心腹侦查,发现了溃堤之举。
此时刘黑闼也别无选择,两军纠缠在一起,他敢下令撤退,必定全军崩溃。于是刘黑闼也壮士断腕,率领着几百名心腹悄悄脱离战场,离开了河道。”王君可叹息着,“可怜那河道中正在满腔热血为主将厮杀的士卒们,不知道他们爱戴的主帅都已经抛弃了他们。不过最可怜的还是我大唐男儿,他们毫无价值,只是一群用来殉葬的棋子。当时我站在岸上,看到洺水滔滔,巨浪翻滚,无数大好男儿惊呼号叫,沦为鱼鳖之饵食。”王君可哽咽着流泪,“那两万人中就有我一手带出来的袍泽,他们跟着我经历了乱世,躲过了无数次战场刀箭,他们在长安成了家,有些生下了儿子,有些生下了女儿,有些还回到老家找到了父母,接到长安打算让他们安享晚年的……”
李琰默默地垂泪:“我当时也询问过,诸将语焉不详,只说被刘黑闼军纠缠,无法脱离战场。”
王君可压抑地号哭着:“陛下给我下令,要求我放弃军队跟他离开。我心中痛苦悲绝,却不敢违抗,我骑在马上偷偷地走了,就像一个小偷,就像一个叛徒,就像……就像出卖了他们的凶手!十几年乱世,我杀了无数人,可从不曾后悔,可是时常夜半醒来,他们就在我梦中,他们就那么看着我,脸色肿胀、苍白,冲着我冷笑,说我出卖了他们……”
李琰叹息着,他打仗虽然不行,却是性子诚厚之人,爱护士卒,看到必败之仗,哪怕背负朝廷处罚也不愿让士卒无意义地送命。当然,这也跟他性子畏怯有关。
“所以,大王啊,”王君可擦干眼泪,“帝王的龙椅都是用累累尸首堆起来的,这与仁慈无关,与道义无关。沙场争雄,角逐天下,输了就一切休提,你的尸首就成为撑起人家龙椅的那块砖瓦。
只要你不愿死,甘州屠城就不得不为。”
李琰一言不发,狠狠抓起一杯酒一饮而尽,两眼通红地道:“那么之后呢?我们能抵挡李大亮的五万大军反扑吗?”
王君可冷笑:“五万大军?他一兵一卒都不敢动!我们出兵前当然要跟东突厥和吐谷浑谈妥,届时颉利可汗知道我们拿下甘州,威逼凉州,他如果顶不住陛下的北伐大军,必定要沿着黄河南下灵州,试图与我们夹击凉州。而吐谷浑更是与凉州近在咫尺,慕容伏允只要做出北上的态势,李大亮根本不可能再向甘州派兵,因为凉州到甘州行军路线太长,伏允随时就能切断他军队的后路。所以,只要我们占据甘州,进可配合慕容伏允、颉利可汗攻打凉州,退可割据河西自保!”
李琰沉默很久,长乐寺中起了风沙,有细沙吹打在屋檐的铜铃上,“叮当”的摇动声中带有“沙沙”声响,似乎有虫子啮着死人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