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西游八十一案:大唐敦煌变(上)》(11)
第九章边将贪嗔痴,校尉烦恼障明月从窗棂处照耀进来,灯烛晃动,月光也跟着晃动,所有人的影子都变形,摇曳。庭院清晰传来那巨狼的四足踩在地面上的“咔咔”之声。
大堂内一片寂静,众人神色各异。
“原来,你来青墩戍是在设一个局!”令狐瞻苦涩,“是以奎木狼为饵,吸引我们来。”
玄奘无言地望了他半天:“也不算设局。贫僧知道你们会来,也知道奎木狼会来,只是以自身为饵,四方碰撞,碰撞出真相罢了。”
“四方?还有一方是谁?”令狐瞻问。
玄奘转头望着林四马:“自然便是这位林戍主。”
“我……”林四马倒退了几步,目露惊恐。
“如今你还要说,自己在鬼魅碛中斩杀了吕晟吗?”玄奘问。
林四马身子一软,彻底崩溃在地。他魁梧粗豪,身负横推四马之力,勇冠三军,可如今刀就在手边,却拿不动了。
鱼藻愤恨地冷笑:“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便很清楚此事不可能擅了,除非你能把我们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否则你身为大唐边将,私纵胡商走私,与人勾结谋害监军吕晟,受人良田大宅,一桩桩一件件,足够你抄家灭门!”
“我没有错!”林四马双眼血红,坐在地上惨笑,“八大士族统治敦煌近千年,农家为其耕作园囿,打窟人给他们凿山造窟,牧人给他们放牧牛马羊,其他百工各业各有行会,石匠打石头,画匠、塑匠作壁画,铁匠、木匠、泥匠各有所司,这千年来我贫家百姓就是这样过的,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人都在为士族效力,谁都不能脱离这张巨网。少年时在子亭镇的山上放牧,我也曾仰望过天空,我也曾站在山顶,朝着山脚下看过一眼的。可是我又能如何?我家只是最卑贱的锅子匠,祖祖辈辈以修补锅釜为生,敦煌从来就没有一个寒素之人能穿上丝绸做的袍子,能进入泮宫摸一摸书卷。”
“那是你们自己不努力!”令狐瞻冷冷地道,“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书卷人人可读,我们士族又不曾禁绝诗书。”
“我不努力?”林四马一跃而起,怒不可遏地扯开衣袍,露出疤痕交错的胸口,“老子在大唐边疆厮杀多年,多少次险死还生,这叫不努力?你们的确不曾禁绝诗书,可我们一家三个男丁,中原地多,每个男丁授田百亩,敦煌这里每一户只能均田六十亩。农田亩产两石,每一户收成一百二十石,脱壳后收成七十二石,我们六口之家每年自用四十五石,要缴纳租六石,一年下来只能存储二十一石粟麦,除了换盐巴、酒醋、农具铁器等日常所需,还要备用灾荒、疾病、人事等应急,还要缴纳绢二丈、绵三两,承担杂徭和色役,官府和士族还要征丁修渠。一家人终日劳作尚且忙碌不堪,谁家敢让子孙脱产去读书?”
令狐瞻张口结舌,半晌才道:“这并非是我敦煌士族压榨,整个大唐天下都是如此。”
“是啊!”林四马黯然,“所以人啊,一旦仰望过天空,就没法再容忍卑贱了。这个牢笼覆盖了敦煌,覆盖了大唐,既然谁都挣不脱,我只好另辟蹊径。当年你们令狐氏来找我,要我出卖吕晟来换取大宅、良田、正八品下的宣节副尉,我想也没想便同意了。哈哈——”林四马惨笑,“为何不同意?这是我期待一生的机遇啊!”
林四马疯狂地大笑着,魁梧的汉子像个娃娃般乐不可支。
“林戍主,”玄奘叹息,“你在陷害吕晟的局中,都做了些什么事?”
林四马擦擦眼泪,笑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之前与法师讲的句句属实,只是最后有所欺瞒。那一日我们逃进鬼魅碛中,我只是把吕晟打晕了,捆绑起来交给了令狐德茂,另外烧焦一具袍泽的尸体,斩掉脑袋冒充吕晟,交给了官府。”
“交给了令狐德茂?”玄奘盯着令狐瞻,“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私下囚禁一位大唐状头,西沙州录事参军!”
“法师猜错了。”令狐瞻冷冷地道,“事已至此,我也不隐瞒,吕晟并非我们私下囚禁,而是经过刺史杜予和州长史商议,将他关押在敦煌县衙的地牢中,并且还行文秘奏朝廷。”
“胡说!”鱼藻喊道,“你们明明是陷害吕晟,又用焦尸假冒他被杀,怎么还敢把他交给官府?”
令狐瞻冷笑:“十二娘子,这是两件事。有没有人陷害吕晟是一件事,吕晟通敌叛国是另一件事。如果是区区一个西沙州录事参军叛国倒罢了,可是一个大唐双科状头叛国,便是连皇帝陛下都承受不起。我们令狐氏做的,便是掩盖朝廷的颜面,拿一只头颅来宣称吕晟已诛。至于真正的吕晟,则交由官府秘密处置。”
玄奘恍然:“原来竟然是皇帝亲自盖棺定论的。令狐德茂真是谋算缜密,如此一来,他不但让令狐氏脱身事外,还让吕晟彻底身败名裂。”
“倒也不算皇帝盖棺定论,”令狐瞻道,“奏疏报上去之后,陛下并无只言片语的回复,留中不发。这其实也在我父亲预料之中,皇帝承受不起这种屈辱,故作不知。后来陛下褫夺了杜予等人的官职,对牢狱中的吕晟却是不闻不问,显然就是希望他自己瘐毙于狱中,不要再张扬此事。”
鱼藻泪水婆娑。
玄奘问道:“后来吕晟如何从狱中出来,变成了奎木狼?”
“不知。”令狐瞻坦然道,“我迎亲那日,他突然出现,在长街上掳掠杀人。后来我们去狱中查看,铁枷脱落,两名狱吏死于狼爪之下。到底是吕晟化作了狼,还是狼化作吕晟,我实在不知,但无论他们是谁,都是我要猎杀的仇敌!”
“当年本尊在天庭时,无数次透过亿万里尘埃遥望下界,众生如蚁,朝来夕死。天人一闭眼,一打盹,便是你们的一生。你们的恩仇在本尊看来极为可笑,本尊酒后睡一夜,那恩仇便随着你们的生命消散掉了,所以毫无意义。”庭院中忽然响起“咔咔”声,似乎是奎木狼来到大堂门口,口吐人言,“法师,你要本尊等到何时?”
李澶喊道:“你要怎么样?”
“本尊此来是为了夺取天衣,”奎木狼淡淡地道,“这些天本尊想了个法子,天衣乃是不散不灭之物,若是把玄奘焚烧成灰烬,天衣自然便会重现。所以,法师就跟随本尊去一趟玉门关吧。我已准备好了三昧真火台,保准你刹那成灰。”
“休想!”李澶大怒。
玄奘阻止他,淡淡道:“贫僧只问一个问题,便随你去玉门关——吕晟在何处?”
“到了玉门关,本尊让你见到他,”奎木狼道,“方才有一件事你猜错了,在莫高窟时我之所以没杀你,是因为吕晟交代过,不得害你性命,可是我并没有答应他放过你两次。玄奘,你走是不走?”
“好,我跟你走。”玄奘道。
鱼藻和李澶大吃一惊,一起道:“不可——”
连李淳风也劝道:“法师,在长安时我就听说过您的名头,您是佛门千里驹,承载着佛门振兴的希望。您出关西游,路上虽然艰险,却是为求证大道,何必把有为之躯抛在此处呢?”
玄奘笑道:“多谢李博士。不过对于贫僧而言,出长安便是西游路,路上的一灾一劫,一饮一啄都是大道坎坷,贫僧不敢逃避。
何况,”玄奘望着门外,神情忧伤,“当年我与吕晟有过约定,要携手求证心中大道,我们道不同,路也不同,可是我们要共创的那个未来世界却相同。如果他倒在中途,我想知道他为何而败,那条路为何走不通。这样我才会知道,我的路该如何走。”
“无论是敌是友,是善是恶,贫僧感念各位装点这大千世界,璀璨人间。”玄奘坦然地望着众人,深深鞠躬,双手合十,右手顿时被扎得鲜血淋漓。他脸上却含着温和的笑容。
玄奘转身走到大堂门口,正要拉开门,手臂却被人拽住,回头一看,是索易。
“法师稍等,且让我为法师开道!”索易笑了笑,拉开门走出去,然后把门轻轻合上。
门并没有关严,微微露出缝隙。从大堂里望出去,白色的狼身占据了视野,索易似乎和奎木狼面对面站着。
索易不知说了什么话,奎木狼口吐人言,声音沉闷:“你这是何苦?”
“也没什么苦不苦的。”索易道,“老朽这辈子沉溺术数,虽然窥视天道,却拿这些东西来替人占卜、堪舆——相痣、称骨、解梦、占婚嫁,直到吕晟把我驳得一败涂地,我才发现自己这辈子窥探天机竟然只为赚人钱财。那时起,曾经的敦煌大术士索易便已经死了。
今夜再死,也无非死一个躯壳而已。当初我为了救你,哪怕自绝于家族,也从未想过回报,今日却想要你回报我。我不管你是奎木狼还是吕晟,你都要答应我一件事,让玄奘法师西游天竺,求证大道。”
“你做什么?”奎木狼怒吼。
众人一惊,一起从门缝里往外看,也不知索易做了什么动作,门缝里只看见奎木狼身躯一点点后退,最终索易的身躯定格在门缝中,只见奎木狼的一只利爪插在索易胸口,索易一步一步向前走,那利爪在他体内越陷越深,最终抓穿了心脏。
“我不会答应你的!”奎木狼怒道。
索易口角流血,朝门缝看了一眼,身子一软,胸口从狼爪处拔出,带出一蓬鲜血,摔倒在地。他脸上仍然含着笑容,喃喃道:“《象》曰:泽灭木,大过。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
“索老丈!”玄奘惊叫一声,正要冲出去,林四马拦在他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