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儿子们》(8)
儿子竟然干起这种行当了,要不是王龙的魂灵远在千里之外,他非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不可。王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打仗和当兵的,现在居然把他那好端端的土地拿去卖掉,居然拿这笔钱去支持老三打仗;可是,王龙照旧睡在那儿,而且根本不会醒来,没有人挡得住王龙的儿子们正在干的事情,只有一个人例外,就是梨花。她一直不晓得他们在干些什么。王大、王二都怕她,因为她对王龙最忠心耿耿,因此,什么事都瞒着她。王二回到家之后便约他哥哥到茶馆去,在那儿可以安安静静地边喝边谈。不过,这一次王二挑了个十分僻静的角落,两边的墙上既没门也没窗,坐在那儿,有谁走过来他们都能看到。他们把脑袋凑在一起,轻轻地嘀咕着,还不时用点暗语和黑话。王二跟他哥哥讲了王虎的计划,回到自己家重新过起从前的普通生活之后,王二越来越感到三弟的那套计划像一场梦——一场黄粱美梦。可是,王大一边听一边就迷住了,觉得这件事很美妙,又并不难做。随着计划一步步摊开,王大这个身材硕大、头脑幼稚的家伙便越来越激动,因为他看到自己升到了想都不敢想的高位——国君之兄!他这个人没有多少文化,智力平平,而且是个爱看戏的人。在他看过的许许多多戏里,讲的都是古代英雄伟人的事迹,这些人起先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后来因为武艺高强、计谋超群,终于建立了自己的王朝。他看到自己是这种人的哥哥,而且是大哥,他的眼睛就放出光来。他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道:“我一直说我们三弟跟别的小伙不一样!当初就是我求咱爹不叫他下地,让他完全和别的地主家的孩子一样专门为他请了先生,教他懂得各种事情。我三弟绝不会忘记他大哥为他做过的事情,也不会忘记,如果不是因为我的话,他照样在咱爹的地里当乡下人!”
他自鸣得意地朝下看了看,在肚子上摸了摸,把身上穿的紫色绸袍理平,他想到了他二儿子以及他全家将会步步高升,他自己可能被封为王爷,他弟弟要是当了国君,那么他毫无疑问要成为亲王。在他读过的书里以及他在戏院里看的那些戏里,有许许多多这类故事。王二清醒之后,越来越怀疑了,说真的,老三的那套冒险计划与这座宁静的小城实在是相去甚远。不过,当他看到他大哥为将来的憧憬而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又不免产生嫉妒的心理,他的那种谨慎使他变得贪得无厌,他暗自思忖道:“我一定得非常小心才是,万一老三的梦想倒真实现了呢?万一他的梦想成功,哪怕只成功了十分之一呢?我一定要准备好分享他的成功,因此,决不能过早抽身不干。”接着他大声说道:“话是不错,不过,我得为他筹银子,没有我,他什么也干不成。在他飞黄腾达之前,他一定要有大笔的钱,上哪儿去弄那么多钱,我也不知道。我毕竟只是个小富翁而已,和那些大阔佬几乎是不能比的。头几个月的钱我可以靠卖他的那份地搞到,接下来,你和我再卖掉些我们的地。但是,如果到那时候,他还上不去,那我们怎么办呢?”
“我会帮他的——我会帮他的——”王大急匆匆地答道,此时此刻,他简直不能想象有谁能比他更多地帮助他三弟。
这两个人急忙站起来,王二说道:“我们再到地里去看看,这次我们真要卖地了!”
和上次一样,这一次走到地里时,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梨花,他们没有走近那座土坯房子。他们从城门口雇了两头毛驴,骑上毛驴沿着田间的小路走。毛驴的主人是年轻的小伙子,跟在毛驴后面跑,边跑边抽打和吆喝毛驴,催它们快跑。他们往北走,远远地离开了那座土坯房子和那片地。王二骑的那头驴跑得还不赖,王大骑的那头驴实在吃不消王大那块头,它的细腿晃晃悠悠直打战。王大越长越胖,刚刚四十五岁,他的腰已经又粗又圆,脸颊上的肉厚得都垂下来了,像臀部的肉似的,看他这副样子,再过十年,他准会成为镇上和乡里都闻名的大胖子。这样一来,他们有时不得不停下来,等一等王大骑的那头驴,不过,总的来说,两头驴跑得还是够不错的。这一天,他们把在上次标好要卖的地上干活的佃户全部见了一遍。王二问了每个人是否想买他正在种的这块地,如果要买,打算几时买,多久能付钱。
既然王虎需要银子,他们决定把最大的一块地给他。这块地离城最远。种这块地的是一个善良、勤恳的农民,很早就开始在王龙的土地上辛勤耕耘了。他后来娶了一个丫鬟。他老婆是个健壮、诚实、咋咋呼呼的女人,她怀孩子时还照样干活,并且逼她丈夫拼命干活。他们的小日子越过越兴旺,租王龙的地也越租越多,直到后来租了好几十亩地,并雇了几个人帮他种地。不过,他们自己也照样下地种田,他们这一对夫妇是很懂得勤俭节约的。
这一天,王家的两兄弟专门来找这个人,王大说道:“我们的地多的是,我们需要银子搞点别的买卖,要是你想买你种的这几块地,那太好了,我们卖给你。”
这个农民眼睛瞪得老圆,跟牛眼睛似的,嘴巴张得老大,说话时舌头总是舔着牙齿,发出含混不清的嘶嘶声,他没法控制,他一向就是这样讲话的:“我没有想到你们家那么快就打算卖地了,想当初你们爹对地抓得多紧呀!”
王大把嘴往下一撇,郑重其事地说:“就是因为他太喜欢地了,他给我们甩下了一个好重好重的包袱。他的两个小老婆要我们养活,其实她们俩谁都不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大的那个爱吃爱喝,又爱打牌,人又不精明,打牌经常输。地里的钱来得慢不说,还得看老天爷高兴不高兴。我们这种家,花钱总得出手大方一点,如果把家搞得又穷又寒酸,搞得不及老人家在世时那样有排场,那又显得太不体面了。为了维持这个家,我们不得不卖掉点地。”
当他大哥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讲话时,王二在一旁坐立不安,又是咳嗽,又是皱眉头,他觉得他大哥简直只比傻瓜强一点,因为如果让人看出你急于将货物推销出去,那么价格自然要往下跌。他赶紧接过话头说:“不过,有好多人都在问我们的地,想买哩,因为谁都知道在我父亲买下的地当中,这几块可以算这一带最棒的了。要是你不想买你租的地,早点告诉我们,有好些人还等着呢!”
这位龅牙的农民很喜欢他种的这片地。每一寸土地,哪块地在哪儿,哪块地有坡,为了确保丰收应该在哪儿挖条水渠,他都一清二楚。他往地里上了不少好肥料,不单是他自己家人与牲畜的粪便,他还背起粪桶大老远地跑到城里去拾粪,为了拾粪,他经常一大清早就起身。想想他自己所背过的那些臭粪,想想自己在这块地里所下的功夫,他总觉得要是就这样轻易地把这块地让给别人,那可实在太糟糕了。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嗯,原先我倒没想到马上就买这块地,我盘算着兴许这块地要到我儿子成家立业时才能往外卖哩。不过,要是你们打算马上就卖,那我得想一想,明天再告诉你们我的想法。那么,你们打算卖什么价呢?”
兄弟俩相互看了一眼,王二抢在他哥之前开了腔,因为他怕他哥把价报得太低了:“价钱是公道的:一亩地五十两银子。”
对于离城这么远的地说来,这个价钱是够高的,肯定卖不到这个价钱,双方心里也都明白,不过总算有了个讨价还价的起点罢。然后这位农民答道:“这个价我可付不起,像我这么穷哪付得起这个价?不过还是容我想一想,明天再答复你们吧。”
王大急于成交,于是他又加了一句:“稍微多点少点问题也不大嘛!”
王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并拉了拉他的袖子,生怕他再说蠢话,接着就领他走了。那个农民在他们身后喊道:“明天想好了我会来的。”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的意思是非得和老婆商量不可,不过要一个男子汉承认自己把老婆的话挺当回事,那未免太丢人了,于是为了给自己留点面子,他只好那样说。
当天晚上,他和老婆说了这件事,第二天他就到城里那两兄弟住的地方去找他们,他在那儿和他们争争吵吵、讨价还价,就像当年王龙买这些地时那样。那时,王龙为了买这家的地也是费尽了口舌,现在,这家的房子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一堆破砖烂瓦。他们最后总算讲定了价钱,比原先王二的要价低三分之一,这个价格还算公道。那个农民很乐意出这个价,因为这个价正好和他老婆讲的一样,他老婆曾经交代他,实在降不下价来,就可以按这个价买下。这块地的买卖就这样成交了,这个农民问道:“钱怎么付,是付银子,还是付粮食?”
王二立即答道:“一半付银子,另一半付粮食。”
王二是这样想的:有了粮食还可以倒卖一两次,再弄出点钱来,而且这也不算揩他弟弟的油,因为他毕竟花了气力去倒腾粮食,从中得点利润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谁知那个农民却说:“我可凑不齐那么多银子。我先付三分之一的银子和三分之一的粮食,剩下的等明年过完秋再给你粮食。”
王大一本正经地转了一下眼珠,然后说:“可是你知道明年天气怎么样?能下多少雨?我们怎么知道明年到底能不能得到你的粮食呢?”
这个农民低声下气地站在他的地主——两位城里人——面前,未曾开口先咂了一下嘴,然后耐心地答道:“我们种地全靠老天保佑,你要是怕不保险,最好还是把地收回去。”
最后还是按那个农民说的办法定了,第三天,农民带来了银子,他不是一下子把银子掏出来的,他分了三次把银子从怀里掏出来,每包银子都用蓝布裹着的。每次掏银子,他的动作都很慢,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很艰难地把银子搁到桌上,仿佛很伤心。他的确心疼得很,这些银子凝聚了他多少年的心血和汗水啊!为凑够这笔银子,他东抠一点,西抠一点,东借点,西借点,平时要不是精打细算、省吃俭用,根本凑不足这笔银子。
可是,在王家这兄弟俩眼里,除了银子,什么也看不到。他们在收据上盖了印,那个农民叹了口气,离开了他们。王大带着轻蔑的口气说:“嗨,这帮乡下人总是这副样子,总说他们日子过得多苦,挣得多么少。可是我们谁想象不出他是怎样挣银子呀?我敢说,他挣这点银子根本不是什么费劲儿的事情!他们能从地里这么一大笔一大笔地敛银子,以后非好好地敲他们一下不可!”
说完,他捋起袖子,搓搓那双白嫩的手,捧起银子再让银子从指头缝中流下去,他那手指头很胖,而且像女人的指头一样,每个关节那儿还有个小窝窝。王二收起了银子,王大挺不情愿地看着他收。王二又快又熟练地把银子又点了一遍,尽管早已点得清清楚楚了。他像店员那样干脆利落地把银子分成十两一包,用纸封好。王大很不情愿地看着老二把银子一包包封好,最后他带着期望的口气问道:“我们用得着把银子都给老三送去吗?”
“要送去,”王二冷冷地答道,他也看出了他大哥的那副馋相,“我们一定要马上给他送去,不然他的事就要吹。另外,我还得尽快把粮食卖了,准备好银子等他派人来取。”
可是老二并没有告诉他大哥,他打算把粮食倒腾一两次,这些商人们的把戏,王大是一窍不通,于是他只能坐在那儿叹气,眼睁睁地看着银子流走。他二弟走后,他在那儿坐了一会儿,感到很难过,感到自己穷得像遭了别人抢劫。
梨花对这一切是一无所知。王二这家伙比谁都精,他做任何事都从不向人透露,即便是给梨花捎去她的生活费时,他也不向她露一句话。根据王虎留下的话,老二必须每月给梨花送去二十五两银子,她第一次接到这笔银子时,曾轻声地说:“怎么多出来五两呢?我记得应该只有二十两呀,要不是老爷留下的这苦命的孩子,我连二十两也用不了。这五两我可没听说过。”
王二回答道:“拿着吧,我三弟说了要你收下,这是他那份里面的。”
梨花听到这话,马上点出五两银子,把银子推到一边,手颤颤悠悠的,好像害怕被银子烫着,她说:“我不要这个钱——除了我该得的这份,我什么都不要!”
起先,王二还想硬是要她收下,但是,接着他想到借钱给他三弟去闯天下对他说来是多大的一种风险,想到他自己辛辛苦苦来回奔走却没得到任何报酬,他也想到了三弟闯天下的事很可能失败。想到这一切之后,他抓起了梨花放在桌上的银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怀里,然后用他细小、平静的声音说道:“好吧,这样也好,既然大姨太已经拿了那么多,你少拿点也行,我去跟三弟说。”
看到梨花这副脾气,他最终忍住了没说,连她住的这房子也是属于老三的,因为她陪着傻丫头住在这儿,对他们都有好处。他走了,从此再没跟梨花多说过什么话,而梨花除了偶尔有事去城里同他们见过一两次面之外,也没再到城里去见过王家的人。有时,多半是两个季节交替之际,她倒是见到过王大。春天,王大来给佃户们称种子,当然,实际上他不过是高高地往那儿一站,称种子的事全是他雇来的帮手干的。另外,在收获季节到来之前他也会来估估产量,这样他就可以知道佃户们是否在骗他,因为佃户总是向他抱怨年景不好,雨太多了或雨太少了,等等。
王大一年要来去跑好几趟,每趟都热得满头大汗,因为累,脾气也不好,见到梨花也不过哼哼两声算是打过招呼。尽管每回见到他,梨花都恭恭敬敬的,不过,她总是尽可能不和他讲话,因为他越来越粗俗邋遢,而且总是色眯眯地偷觑女人。
看到王大经常来来回回,她以为土地的情况还是老样子。王二照看他自己的地和他三弟的地,也没人想着要告诉她点什么。她这个人沉默寡言、性情孤僻,除了小孩,别人很难同她搭上话,因为这一点,尽管她人挺温顺的,人们还是有点怕她。除了最近刚结识的几位尼姑,她几乎没有任何朋友。这几位尼姑所在的尼姑庵离得不远,灰砖的房子,坐落在一片青翠宁静的柳林之中。她们来为她讲经,她高高兴兴地接待,她们一走,她就惦念她们,她希望能多背会一些经文,好超度王龙的亡灵。
要不是王大家的驼背儿子,梨花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卖地的事。就在那个农民买头一片地的那一年,“驼背”远远地跟在他爹后面,因此王大到地里的时候并没发现有人跟着。
“驼背”这个孩子脾气特别怪,和大院里哪个孩子都不一样。他一出世,他妈就讨厌他,谁也不知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他不像别的孩子那么红润健康,那么讨人喜欢,或者是因为她怀他和生他时心情烦躁。因为不喜欢他,所以她马上雇了个奶妈来奶他。奶妈也不爱他,为了他,奶妈没法照看她自己的孩子了,奶妈说这孩子的眼睛里有股子邪气,那神情根本不像这么小的小孩应该有的。她还说这孩子毒得很,吃奶时故意咬她。有一回,她抱着他喂奶,突然尖叫一声,把他扔到了院子里的砖地上。人们出来问是怎么回事,她说孩子咬她奶头直咬得流血,说着就敞着怀让大家看,她没瞎说,奶头真的在流血。
从那时起,这孩子就开始驼背了,似乎他全身向上长的劲儿都聚到背上这块疙瘩上了。人人都称他“驼背”,连他父母也这么叫他。知道自己是个可怜虫,家里又有别的儿子,没人为他操心,连书都不用读,一点事儿也不必做,于是,他很小就学会躲避人,特别是躲避那些老拿他的驼背开心的孩子。他常常独自在街上徘徊或是悄悄跑到老远的乡下去,走时一瘸一拐的,背上还得驮着那堆重重的包袱。
那天是收割的日子,“驼背”悄悄地跟在他父亲后边,尽量不让他看到,他知道他父亲在这种日子里脾气总是很坏,因为他非去地里不可。他跟踪到土屋附近时,他父亲从土屋边上走过去了,他却想看看是谁坐在土屋的门前。
原来那是王龙的傻女儿,她像平时那样坐在那儿晒太阳,从体格上看,她毕竟已经是个成年女子了,再说她都快四十岁了,已经有几丝白发了。但她仍然是个可怜的孩子,只知道坐在那儿做鬼脸、折衣服角。“驼背”惊奇地望着她,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她。于是,他也开始对她做鬼脸,笑话她,当他捻手指发出噼啪声时,那可怜的家伙吓得喊出声来。
梨花跑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一见到梨花,“驼背”急忙一瘸一拐地跑到小竹林里躲起来,像个野生的小动物似的偷偷地向外张望。梨花已经知道他是谁了,她淡淡一笑,微笑中透出凄凉的神情。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块小甜饼,她经常揣着这种小甜饼,用来哄那个傻姑娘,这个傻子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突然发起拗脾气,不肯听话。她也掏了一块饼给“驼背”,他开始呆呆地瞪眼看着她,最后终于从竹林中爬出来,抓住甜饼一口塞进嘴里。她连哄带劝地终于把他弄到门口的一条长凳上坐下,坐在她旁边。她看到这可怜的“驼背”歪歪扭扭地坐下了,她也注意到,在背上重负的压迫下,他那张脸显得十分瘦小、疲乏,他的眼光深沉,充满了忧伤。她除了知道他个头瘦小,根本看不出他究竟算是大人还是孩子。她伸出胳膊搭在他弯曲的脊背上,然后用充满怜悯的语调,轻轻地说:“告诉我,小弟弟,你是不是我老爷的孙子?我听说他有一个孙子和你一样。”
这个孩子郁郁不乐地甩开她的胳膊,点了点头,摆出一副又要走的架势。她用好言好语劝他,并且又给了他一块小甜饼,然后微笑地对他说:“我觉得你嘴这一块长得很像我那死去的老爷,他就埋在那边的枣树下面。我很想念他,我真愿意你常常到这儿来玩,因为你长得有点像他。”
居然有人愿意要他去玩,“驼背”可从来没听到第二个人对他讲过这样的话,以前,尽管他也是富家子弟,他却总是被弟兄们推过来搡过去的,连仆人们也不把他当回事,总是到最后才伺候他,因为他们知道“驼背”的妈妈不喜欢他。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梨花,嘴唇开始颤抖,突然他哭起来了,尽管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要哭,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希望你别逗我哭了——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哭——”
为了安慰他,梨花用手臂揽住他那隆起的脊背,尽管他嘴上不会这么说,但是他感到这是他得到过的抚爱之中最甜蜜的一次,他不知不觉地感到受到了极大的安慰。可是梨花并不是一直在可怜他,在她眼里,他的背似乎变直了,变得同其他的小伙子一样了。从这天以后,“驼背”就常常到土屋来玩,反正没有人会留意他上哪儿去了或在干什么。日复一日,“驼背”的灵魂受到了洗礼,她对他的确有一套办法,她使“驼背”觉得她要依赖他,为了照顾好傻子,她需要他的帮助。以前,任何人都没有找“驼背”帮过任何忙,这样一来,“驼背”渐渐变得文雅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原先他身上的那股邪气消失了。
要不是这个孩子,梨花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卖地的事。这个孩子倒也不是有意把这件事透露给她,他是什么事都对她讲,东聊西聊。有一天,他说:“我有个哥哥要当兵了。我三叔以后要当大将军,我哥现在跟着我三叔学当兵哩。我三叔以后还要当皇帝,到时候我哥就在他手下当大官,我听我妈跟我说的。”
他说话时,梨花正坐在门边的一条长凳上,一边看着远处的田野,一边轻声轻气地说:“你三叔真的那么行吗?”她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倒希望他不当兵,因为打仗太残酷了。”
可是,这个孩子大声嚷道:“他当然行啦,他一定会成为最伟大的将军。我觉得,一个士兵要是勇敢,当上英雄,那是一个男子汉能做的最了不起的事!他要是成功了,我们都跟着沾光。在他成功之前,我爸和我二叔每个月都给三叔捎银子,来我家取银子的是个豁嘴的大个子,样子可难看了。不过,这些银子,将来三叔都要还给我们的,我听到我爸跟我妈说的。”
梨花听到这话,心里升起一小片疑云,她沉思片刻,然后装着好像是纯粹出于好奇,随便问问一件不要紧的事情那样,细声问道:“我不明白,哪来那么多银子呢?是你二叔从他店里借的吗?”
这孩子为自己知道那么多事情而有几分得意,便傻乎乎地答道:“不是,他们把我爷爷的地卖了。我经常看到那些农民到我家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卷,打开小布卷,里面都是银子,银子倒在我爸爸屋里的方桌上,像星星那样,闪闪发亮。我见到好多次了,我站在一边看,他们也不管我,因为我是最不值钱的。”
梨花突然站起身来,“驼背”不解地看着她,因为她平时动作一向是很慢很轻的,她也注意到自己失态了,于是十分温和地对他说:“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非办不可的事。我走开的时候,你能帮我照顾一下傻丫头吗?除了你,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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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为梨花做这件事,“驼背”感到很得意,他根本不记得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话。梨花在收拾东西准备上路时,“驼背”有几分得意地坐在那儿,手里拿着傻子的一件衣服。梨花看到他在那儿坐着,于是顺手拽出一件黑色上衣,就急匆匆地穿过田野出发了。在这两个可怜的人身上不知有一种什么东西,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拉住梨花,让她再回头看他们一眼,而且能叫她把心事放在一边,冲着他们俩露出一丝微笑,虽然有点凄凉,但却是温柔的微笑。但是她不得不抓紧时间赶路:即便她满怀爱意地看着这两个她所爱的人,事实上除了他们,她现在谁都不爱了,她胸中的愤怒仍要冲出来;即便她的愤怒往往是平静的愤怒,也是一种强有力的愤怒,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除非她找到老大老二,问明白他们究竟是如何处置他们父亲留下的好地的,也就是王龙临死前再三叮嘱他们要留给后代的那些好地。